錢太太看到蔣徽,先是一愣, 隨即笑道:“記得, 自然記得。你這是——”
“在街上轉轉, 無意間看到您了,便想敘談幾句。”蔣徽態度溫煦, “真有不話要跟您說。您得空麼?”
“得空。”錢太太剛要讓兩個孩子行禮,蔣徽便擺手道:
“不用。非親非故的, 沒必要講究這些。”
錢太太聽了,笑容僵了僵, 隨即問道:“要不要找個茶樓小坐片刻?”
蔣徽搖頭, “不必,邊走邊說吧?”
錢太太說好, 示意之下,隨行的下人走過來, 把兩個孩子帶著往前走了一小段。
兩個孩子一邊走,一邊回頭打量蔣徽。
錢太太也打量著蔣徽, 見綰著高髻, 一襲深, 樣貌絕,雙眼熠熠生輝。問:“你和飛卿, 是春日婚的?”
蔣徽嗯了一聲,背著手緩步往前走, “您回京城, 打算逗留多久?”
錢太太如實答道:“我回來, 是為了兩個孩子的學業。上次,與飛卿說了,他說不能破例收下他們。是以,我就想到另外幾家看看,找找門路。如今誰都知道,求學之地,以名士繁多的京城最佳。”
“哦。”蔣徽側頭凝了錢太太一眼,“這事兒可難辦。”
“的確是。”錢太太神一黯,看著路面,岔開話題,“你和飛卿,過得還好麼?”
蔣徽反問:“您看呢?”
錢太太抿出一抹笑,“這哪是看得出來的。”
“京城的不事,都會傳到各地。”蔣徽一笑,“我這種被逐出家門的人,在別應該也有點兒名氣。”
“聽說過一些。”錢太太說道,“來到京城之后,又聽說了原委。不怪你。”
蔣徽似是而非地笑了笑,順著這話題往下說:“那麼,依您看,蔣家長房的人若是要我回去,我該不該答應?”
“這就是我不能置喙的了。”錢太太委婉地道,“畢竟,別人都不是你,不知道你心里的計較。”
“沒錯。”蔣徽和地道,“他們找過我,想讓我回去,順道得個寬厚大度的名聲。可是我想,要那個名聲做什麼?——因他們而得的名聲,就算想見著多好,我也不稀罕。”
這話題對錢太太而言,有些敏,自是不好多說什麼。
“您方才問我,和飛卿過得好不好。”蔣徽語聲輕緩,“我們如今過得很好。
“我們一起整治了數年來只想用我換取銀錢的蔣家長房,整治了很早就對我背信棄義的所謂友人,亦捎帶著整治了曾與我定親的武安侯世子。
“我們這樣的人,想要以牙還牙的時候,不得給人心狠手黑之。
“您閑來得空,不妨多打聽幾句。”
錢太太能回應的,只有最后一句,點頭說好。
蔣徽笑了笑,繼續道:“董家事的前前后后,您應該比較關心,但我不知道您知曉多。
“起因是曾鏡一案,隨后牽連出了董夫人,再到整個董家。
“董夫人常年對飛卿心存歹念,曾利用旁人買兇追殺他。”
說到這兒,腳步頓了頓,“您聽說這事兒了麼?”
錢太太低聲應道:“聽說了。”
“再往后,因為家事一團糟,董志和了陣腳,在朝堂上行差踏錯,被流放到了古北口。”蔣徽笑盈盈地凝視著錢太太,“他走之后,董家老太爺、老夫人找過飛卿一趟,說對不住他,又說想請他回去。
“可是他知道,他們只是擔心日后被他刁難,連茍延殘的機會也無。
“當時,飛卿把話跟他們說明白了,只要他們不惹他,那麼,日后橋歸橋、路歸路。
“對此,您不會意外吧?”
錢太太沒說話,只覺得蔣徽的視線,讓分外不自在。
蔣徽抿微笑,“他們說過一句話,我記得很清楚。他們問飛卿,記不記得,他小的時候,他們疼過他。
“我曾有耳聞,飛卿到四五歲左右,一直被二老和您溺。
“溺孩子,不是好事。可在當時,被溺的人,一定很開心。
“當時我想,疼過又怎樣呢?幾年的疼,就能抹殺之后十多年的不曾善待麼?
“您應該也打心底疼過飛卿,我在想,疼過又怎樣?幾年的疼,就能抹殺之后十多年的不聞不問麼?”
說到這兒,停下腳步。
下午的很明,明得有些刺目。眼前子的眼睛很明亮,亮得有些讓人無法直視。錢太太角翕翕,“我這些年……娘家一直勸著我別再記掛飛卿,因為他是董家的孩子,他的祖父、祖母,一定會把他教的不認我,甚至怨恨我。就一直不敢見他。”
蔣徽揚了揚眉,問:“他投到軍中的時候,有沒有擔心他埋骨沙場?有沒有給他寫過哪怕一封信?”
“……”
蔣徽又問:“他被逐出董家的時候,有沒有擔心他就此落魄、一蹶不振,有沒有試圖讓他到您近前?”
“……”
“他銷聲匿跡的日子里,有沒有擔心他潦倒拮據、客死他鄉?有沒有嘗試過尋找他?”
“……”錢太太搖頭,“我在陜西的夫家,這種事,辦不到。”
“辦不到。這真是個好借口。”蔣徽角的笑意略深了些,“我在民間聽說過不事,有些至親失散之后,不論如何也會想盡法子,目的只是再見親人一面。
“在您眼里,飛卿到底是什麼?
“我不明白,您怎麼好意思來找飛卿,讓他幫襯兩個孩子的學業的?怎麼想的?”
錢太太這才明白,蔣徽與敘談的用意,是敲打。
“若只是看您這種子,這天下還有誰敢生兒育?”蔣徽說。
“我是想,孩子們都大了,如今我境也好了不,就想讓三個孩子……”
蔣徽不疾不徐地打斷的言語,直言道出心緒:“這話聽起來,便有些狡辯的意思了。
“您不過是看飛卿安穩下來了,程閣老、唐意航又待他一如既往,加之該為兩個孩子的前程打算了,才回到京城來找他。
“這種賬,不是您那個算法——要是讓他念著同母異父的分,幫襯您的兩個孩子,那麼,早在這之前,他是不是該幫襯兩個同父異母的弟弟走出窘境?
“您為他著想過麼?
“去不他開辦的書院,便想去別,您倒真是心思活絡。
“不過,您把心放下吧,其余四家書院,也絕不會收留您的兒。
“不是我們會從中阻撓。用不著,因為沒人會為了錢縣令的家眷開罪他和葉先生。
“同行麼,爭的時候不,但也要看值不值得。”
錢太太抬頭看住,咬住,眼角已有水。
蔣徽問道:“您對飛卿有過幾年養育之恩,誰都不能否認。
“您想讓他償還那份恩麼?
“不妨與我說說,我斟酌一番,覺得合適的話,我幫他償還;可若是不合適的話,那您就別怪我翻臉無。
“我做不出敗壞婆婆名聲與人兩敗俱傷那種事,但自認真不是柿子。
“怎樣?閑著也是閑著,我們斗斗法?”
跟蔣徽過招?尋常子一輩子都視為依靠、主心骨的家族,都能折騰得被趕出去——連這都不在乎,還有畏懼的東西麼?更何況,是出了名的才,隨意寫個話本子,就能在筆墨間把數落得無完。
錢太太搖頭,再搖頭,吃力地道:“我知道,是我虧欠飛卿,一直是我虧欠他。你給我指條明路吧。”
“一如既往,形同陌路就好。”蔣徽道,“他有至親至近的長輩,只是不在家門之。
“他已經被您割舍了這麼多年,您現在又有一個看起來不錯的家,何苦給他再添煩擾?
“不是誰都能為唐意航、董飛卿——他們固然聰明絕頂,但若沒有程閣老悉心教導這些年,怕是要走不彎路——子龍、的心思,不是不能有,但別指他幫襯。
“他最難的時候,甚至生死未卜的時候,您都能置事外,到他境遇安穩的時候,不妨給他一點點諒,讓他清凈一些。
“好麼?
“說到底,他就算能幫您,除了給他添堵、讓他難堪,您又能給他什麼?”
錢太太低頭看著腳尖,眼淚一滴滴掉落在地,好一會兒才道:“我知道了。我會離開這里。”
“盡快吧。多謝。”蔣徽再看一眼面前形、面如滿月、垂淚不已的子,轉過形,快步回到遠遠隨行的馬車上。
那眼淚,是因何掉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接下來,在街上買回了大包小包的風味小吃,末了,到天福號一桌席面,主菜自然是醬肘子。
回家的路上,心里仍是有些憋悶。
這種事就是這樣,話若說得太狠,日后興許會后悔,話若說得委婉——起碼在是很委婉了,便覺得沒法兒消氣。
不知道有些人的腦子是怎麼長的,能理直氣壯地用生養之恩為由,無所顧忌的傷害、忽視兒,到了為難的時候,便又尋求兒的幫助。
回到家中,神恢復如常,與董飛卿在書房說說笑笑。
翌日,錢太太帶著一雙兒離開了京城。
進到十月,冬日便不遠了。
蔣徽的話本子寫好了,先親自送到了宋云橋手里,讓他看看適不適合編戲。
宋云橋、宋遠橋兄弟二人喜上眉梢,前者笑道:“便是不適合,也總能找到法子。我先用心拜讀,過兩日給您回話。”
蔣徽笑著說好,回到家中,開始著手搬去書院的事:院落已經修繕好了,和董飛卿隨時能搬進去。
董飛卿對此事卻不大起勁,晚間用飯時跟說:“我跟方默正在著手開鏢局的事兒,需得時時面,過一段時間再搬家吧?”
“……”蔣徽拉著白飯,“真要開鏢局啊?”
“嗯。”
“那你會親自押鏢麼?”
“會。”
蔣徽笑了,“那麼,你給我安排了什麼差事?”
“……”董飛卿多看了一會兒,“遲早有孩子,到那時候,別說走鏢,就連書院的差事都要擱下。你想什麼呢?”
“這不是還沒有呢麼?”蔣徽橫了他一眼,“有喜之前,好歹讓我過過癮啊,陪你一起去。”
“……”董飛卿直接不搭理了。
“你要是不答應,我就不贊你開鏢局。”蔣徽一本正經地跟他耍賴。
說話間,郭媽媽在門外通稟一聲,走進門來,看看蔣徽,又瞥一眼董飛卿,揚了揚手里一封信,“有一封信,奴婢不知道該給誰。”
蔣徽心念一轉,問:“陜西來的?”
“是。”
蔣徽出手,“這事兒歸我管,拿來我看。”
郭媽媽心里啼笑皆非,面上則遲疑地著董飛卿。到底是一家之主,可不會不顧及他的面子。
董飛卿卻是不以為意,笑道:“給看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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