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三年,沃野行宮。
馮憑坐在榻上,濃的烏發在鬢邊堆髻,兩髻接戴著一朵嵌金碧玉牡丹簪,金花簪。一錦緞,黃紅裳,裹著華麗的厚重的貂裘,白皙的雙手捧著一碗黑漆漆的冒著熱氣的湯藥,一邊吹,一邊一口一口慢喝。
藥苦,散發著令人嘔逆的怪味,像是已經習慣了,并無艱難之。
殿中生著火盆,昏暗的線籠罩著臉上的妝容。白膩如脂,好像浮了一層霜雪。圓潤飽滿的鵝蛋臉,兩道細細彎彎的柳葉眉,懸膽鼻,素手帕抹過紅潤。珍珠兒接過空碗,又捧給清水漱口,吐到痰盂里,呈一只盛著黃晶蔗糖的小碗:“娘娘吃塊蔗糖改改口吧?”
馮憑拿了一塊半明的糖放進里,甜的味道在里化開,總算驅散了口中的怪味。
殿中非常安靜,龍涎香的芬芳混合著馥郁的梅花香氣沁人腦。一只雪白的小貓臥在膝頭上,的肚皮起伏著,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
馮憑著貓咪的皮,問道:“皇上什麼時候回來?巡視還沒結束嗎?”
珍珠兒笑道:“估計還要幾個時辰呢,娘娘別著急,反正天黑之前皇上總要回的。”
馮憑說:“外面是下雪了嗎?我怎麼聽著下雪了,好像有聲音。”擔憂說:“都下雪了,還巡視什麼,該早點回來的,天氣這樣惡劣。”
珍珠兒剛從外面進來,笑回說:“是在下雪,不過下的不大,一會下一會停的,應該積不起來的。”
馮憑說:“韓林兒呢?”
珍珠兒說:“場子里剛得了一批獵,野味兒,韓大人說去挑選幾件好的弄來,娘娘吃呢。這還沒回來,估計快回來了。”
馮憑點了點頭:“哦。”
這是馮憑二十歲。
二十歲的馮憑相貌沒什麼變化,臉蛋還是有點嬰兒,眼睛還是墨滴似的純黑,只是眉眼間褪去了的稚氣,一一瞥都呈現出婦的風了。
十二歲被立為后,馮憑迄今已經做了八年的皇后。
而今在后宮的地位已經非常穩固了。
皇后自小在太后邊長大,上非常親近,馮家和常家又是姻親。皇后和太后親如一家,宮中無人能逾越。
皇帝這邊呢,皇帝拓拔叡和皇后馮氏夫妻恩,這已經是宮中朝中出了名的。拓拔叡每年東巡西巡南巡北巡,誰都可能不帶,馮皇后卻從來沒落下,隨時都伴在邊。不管是正式的對外場合,還是私底下接見大臣,始終帶著馮皇后同出。皇后這些年一直無誕育,拓拔叡也沒見毫冷落,后宮中的妃嬪們已經多年不見甘霖了。
民間流傳著皇帝皇后恩不移的佳話,還有皇后仁厚賢德的名,有士人專門為其做文章歌頌,百姓們更是戴,聽到皇后到來,都要夾道歡迎。
像馮憑和拓拔叡這種人,都是要活名的,正是名位名位,有名才有位,有位才有名。如果權力是樹干,那名聲就是長在樹上的枝葉。沒有枝干,樹葉會枯死,有枝干就一定會長出樹葉。外界的名聲很在意,那是檢驗自己地位的尺衡。
唯一中不足的就是孩子。
沒有生育這件事。
馮憑做了八年皇后了,拓拔叡對百般恩,卻始終沒有懷孕,沒有生下一子半。
前幾年的時候還不太在意,畢竟年紀還小,可如今已經過了二十了,還沒有懷過孕,就焦心起來了。這一年來吃了不藥,調理來調理去,可肚子始終癟癟的,還是沒見有任何靜。
拓拔叡在邊,沒工夫愁惱,然而一個人的時候,忍不住害怕:我不會真的生不了孩子吧?
想起太武帝的赫連皇后,也是一生沒有誕育。
細究了一下這宮中的往事,發現不止赫連皇后,拓拔叡之前幾代皇帝的皇后,也全都沒有子。除了明元帝的杜皇后有一子,可杜皇后的皇后名分也是死后才追封的,生前并沒有封。
不有點忐忑,難不拓拔氏的皇后,都中了什麼詛咒了?
只是不敢深想。
還是指能生孩子的。
珍珠兒將藥碗收下去,笑說:“這種事又著不得急,醫說了,娘娘底子不好,得慢慢用藥調養。娘娘年紀還輕,興許過一兩年就有了呢。”
馮憑擔憂地問:“若是一直調養不好呢?”
珍珠兒笑寬說:“怎麼會調養不好,娘娘當真不用著急的。有的人就是怪,小的時候我在村里也見到有婦人,二十多歲還沒有生育,都說是不能生,可是過了幾年人家就生了,還一生生好幾個。這哪里能說的準。”
馮憑因為此時閑的無事,便同拉話,笑問說:“是真的嗎?生的是兒子還是兒?”
珍珠兒笑說:“有兒有呢,本來婆家都不要了,男人納了個小的,結果后來生了好幾個,揚眉吐氣呢。”
馮憑對這種事,總是充滿了極大的興趣,問說:“這也難得了,是吃了什麼藥吃好的嗎?”
珍珠兒說:“藥是吃了不吧,不過聽說一直不見效,后來見沒用就放棄了,什麼藥都不吃了,結果自己卻懷上了。這就是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柳柳蔭。就像有的東西吧,它不小心丟了,你怎麼找都找不到,怎麼都想不起去哪了。等有一天你不找了,它又自己冒出來了。”
給馮憑倒了一盞酪,馮憑接過,用勺子挖著吃。珍珠兒笑道:“加了點蜂,會不會太甜了?”
馮憑說:“還好。”
“你說的那人什麼名字來著?”
這個人,非常的細致,看起來不溫不火的,也不發脾氣,然而世非常明,聽別人說話也聽的特別細,總能從一大堆廢話中找出重點,適時地抓住關鍵尋究底。珍珠兒是知道,在面前是不要說太多話的,話說多了就容易。臉一熱,笑說:“名字啊,我都快要忘了,好像是姓周的吧,那都多年前的事兒了,早就記不清了。”
馮憑說:“你不是很小就離家,七八歲就進宮了嗎?那麼小的年紀,還能懂得那麼多的事,還能記在心里,這記不差了,比我的記還要好呢。”
珍珠兒不好意思地看著,張著手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半晌,紅著臉低喚了一聲:“姑娘……”
珍珠兒是伺候了快十年的老人了,從到太后邊,便一直是這個婢伺候,這麼多年兢兢業業。十年前還是個年輕孩,而今已經是個中年婦人了,馮憑被這一聲姑娘喚起了許多緒。剛到金華宮時,珍珠兒便是喚姑娘,像個大姐姐似的疼照顧。
馮憑想說什麼,又說不出,末了只是嘆道:“哎,你也不用說好聽的話哄我,我曉得你是說假話騙我的,想讓我高興。”
珍珠兒聽著傷,也有些替難過,低聲說:“不是假話的。這種事真的說不準,興許過些日子姑娘就懷上了。”
馮憑說:“但愿能吧。”
馮憑懷疑過會不會有人害自己。排除一下自己邊的人,低級的小宮小太監是沒機會的,唯一可能有機會的就是珍珠或者韓林兒。這兩個都是一直伺候的,韓林兒是的親信,絕不可能害的,珍珠兒是太后給的,可能會同太后有關系,不過太后也不太可能那樣。這都是無影子的瞎想,只能在心中嘆氣,接自己命不好的現實。
馮憑打量了珍珠兒一眼。模樣長得好的,人白凈,五周正,這會兒穿著月白錦緞短襦,蔥綠半臂襖兒,桃羅。手臂上戴著一串兒玉石鐲子,配著青蔥玉指蔻丹,描的細細的眉和薄抿的紅,其實也是個人,只是整平淡,不太引人注意。
馮憑笑說:“珍珠,你宮前的名字也珍珠。我剛到金華宮的時候,聽到你珍珠,還有一個寶珠,還以為這是太后給你們取的名字呢。后來知道不是,還怪詫異的。”
珍珠笑說:“珍珠貴重唄,所以我爹娘就給我取名珍珠。結果太后見了我,說哎,我那已經有一個寶珠了,再來一個珍珠,聽著雙對多好,于是就把我留下了。寶珠名字也是自個爹娘取的,咱們倆撞上了,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是親姐妹呢,其實我們兩個也莫名其妙呢。”
馮憑笑說:“真有意思。”
馮憑說:“哎,我把你在宮里留了這麼多年,把你從大姑娘留老姑娘了。其實你早就可以出宮了,你想出宮去嗎,我同皇上商量商量,讓皇上給你尋一門好婚事。你的條件不錯呢,模樣長得好,又在宮里當差,伺候過貴人的,出宮去,好郎君由得你挑,你想出去嗎?”
珍珠兒笑道:“奴婢只想在姑娘邊呆一輩子,伺候姑娘一輩子,就心滿意足啦。什麼如意郎君,奴婢這輩子是不敢指了。只要姑娘不趕我,我是鐵定不走的。”
馮憑笑說:“我也舍不得你走呢,這宮里咱們認識的最早,又這樣投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