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野鎮。
白茫茫的雪霾中,馮憑在宮人的攙扶下從車中出來。外面,華服侍臣、宮人已經列了一路,看上去是鮮亮麗的明景。拓拔叡裹著孤裘,一只雪白的綢帕子掩著口,和馮憑并肩而出。
韓林兒,珍珠,都在車外迎著,見著夫妻二人,連忙來扶。從下車到宮這短短一會工夫,上已經落滿了白的雪花。眉眼睫都被雪粘住了。
拓拔叡傷未愈,只是不想被人抬著出來,所以堅持著步行。馮憑則顛簸了一路,虛弱,形容憔悴,整個人裹在狐裘里,最后幾乎是被韓林兒抱回宮里的。
沃野回平城就是大道了,休息了幾日之后,拓拔叡繼續出發,換乘了更加舒適寬敞的車駕。馮憑整日是躺著,昏昏沉沉,湯與藥不斷。珍珠和韓林兒得知是小產了,都嚇的心跳,話都不敢多說了,小心翼翼在邊伺候著。馮憑病痛,也沒心思同他們說話。
拓拔叡神好一點,穿著寬松的坐在榻前,理一些事,有時候過來陪陪。他來的時候,馮憑會打起神來,同他說話,打發無聊的旅途。
拓拔叡出征前,將朝事給幾位錄尚書事的大臣共同決策。然而他一離開,朝中的矛盾很快就激化了。五位錄尚書事的大臣,常英權力最大,他仗著是太后之兄,朝中凡有事,不與同僚相商,先去請教太后,要太后的主意,或者私底下同乙渾開小會通氣。那乙渾同太后關系匪淺,通過太后取信皇上,登臺輔之貴,和常英做小團伙。陸麗明哲保,甘當頭烏,絕不跟皇帝的舅子老娘去爭風頭。郁久閭氏這些年不太重用,跟常家李家都不能比,也自覺地不摻和朝廷爭斗,于是只剩下李惠一人,天和常英乙渾斗的熱火朝天。
太過分了!
常英把所有權力都攥在手里,朝廷大事決策,人事任免,全都憑自己說了算。乙渾跟常英狼狽為,李惠想找幫手,但陸麗閭聰都裝傻退。這日,李惠因為給英國公李慕謚號和李家兄弟襲爵的事和常英吵的不歡而散之后,他終于忍不住,給拓拔叡寫了一封信,告了常太后一狀。
常英獨斷專權,常太后和大臣、侍衛武私相授,.后宮。反正都是實事,也不是造,宮中朝中都看在眼里,只是不敢說出來罷了。李惠覺無法再忍常氏這對兄妹了,不得不苦口婆心勸誡拓拔叡:常英太來了,太后行為有辱皇室的臉面,皇上太親信常氏了,常氏兄妹越來越無法無天,這樣下去會出事的。如此云云說了一通。
拓拔叡雷霆大怒。
當時烏蘭延,馮瑯,李酉等許多大臣都在場,他臉驟變拍案而起,指了那信說了一句:“簡直放肆!”
烏蘭延等人就都默了,誰也不敢出聲。
常太后跟乙渾那點事,還有私底下那些七八糟事,拓拔叡早就知道。常英喜歡專權獨斷的事,拓拔叡也一直都知道。皇帝邊這些人,如馮瑯烏蘭延之流,個個狡猾的人似的,誰都看的出來皇帝心知肚明,只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皇帝明知道而不理會,自然有他的用意和目的,大家誰也不去犯他的忌諱,哪壺不開提哪壺。拓拔叡此時的發怒,不是真發怒,而更類似于是一種表態。這其中的意味就深長了。
很快晚上,馮憑也知道這件事了。
拓拔叡之前對常氏兄妹的事一直裝傻,此時突然不裝了,當著大臣的面公然作怒,只有一個意思:他不打算再包容常家了。
馮憑其實明白的。月滿則虧,水滿則溢,拓拔叡這些年扶持常氏,常家在朝廷里得到的利益已經太多了,凡事極必反,現在常家已經滿溢了。不朝廷里有人有意見,拓拔叡作為皇帝,也是會有意見的。他不能再捧常家,必須要打。
李惠不見得就是什麼好東西,但他這封告狀信,絕對是順了君心的。
李氏和常氏的斗爭終于要開始了?看拓拔叡的態度,明顯要支持李惠了。覺這一場,常氏要敗了。這是沒有什麼懷疑的,拓拔叡的態度已經這樣明顯。常氏要是敗了,馮家該何去何從呢?
同時,也覺到,李惠這人不可相與了。李惠……太心急了。太后和常英雖行事有失當,但也沒犯過大的過錯,李惠這麼迫不及待地斗倒,沒有幫手,甚至不惜親自下場扯了頭發開撕,這吃相未免太急太難看了。他才做了幾年的臺輔?常英做了多久了?對常英還是了解的,這人雖然有些爭權,但能力不差的,大事不會。
李惠權太重做事太急躁,沉不住氣,這人不了大。
他若得勢,容不下馮家。
拓拔叡見人識人比多的多,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拓拔叡知道李惠是個什麼人,還要重用他,只不過因為他是太子的舅舅罷了。一切都是為了拓拔泓。
馮憑試探拓拔叡的態度,說:“常英不至于這樣吧?他做了這麼多年的錄尚書事了,不是那麼沒分寸的人,興許李惠是誤會了。其實我覺得常英做事穩妥,李惠畢竟資歷短淺,常英難免自作主張一些,也沒要的,皇上回頭說說他就是了。至于別的事,流言蜚語道聽途說,皇上還聽這些緋聞嗎。”
拓拔叡曉得馮憑和太后是姻親,從來一伙的,對常太后那些私事比自己清楚的多了,只是關系親近所以替太后說話。拓拔叡曉得的意圖,說:“朕不是不相信太后和常英,朕自然曉得常英是忠臣,不會背叛朕,朕氣的是他把事做這樣,落人話柄。狀都告到朕面前來了,你說朕能不生氣嗎?”
馮憑聽他這個話,知道他眼下只是敲打,并不是真的立刻要對常家怎麼樣,心里稍稍松了口氣。他把這個話說給自己,大概是知道自己會去和太后通氣。馮憑笑了笑,握著他的手:“回頭讓太后說說他,他會長記的。”
拓拔叡嚴肅道:“不能這樣算,朕真得懲戒他一下。”
馮憑笑道:“皇上要怎麼懲戒?要不罰他一年的俸祿,停停他的職,讓他回家思過思過。”知道常英風頭太盛了,必須要給他降降溫了,否則這事要鬧大。
拓拔叡說:“你說的對,就罰他一年的俸祿,先停了他職。”
馮憑聽到他這個回答,不知道是該喜還是該憂。是為了常家好,所以建議先將常英去職,但這樣做畢竟還是太狠了,太后心里會有想法的,不見得真能接。而且這也只是一時之計,拓拔泓在那里,拓拔叡早晚會清除障礙,替李惠開道的。這是他為了太子必須要做的。
拓拔叡敲打的意圖這樣明顯,太后在皇帝邊耳目甚眾,于是沒等他回京,就已經知道這件事了……李惠的告狀,拓拔叡的反應,臣子的言語,皇后的建議,拓拔叡對常英的置。
李延春立在榻前,恭著腰,將得來的消息一一告訴:“……打算將常英去職。”
那時日暮已昏,宮人們正依次的往燈碗里添油。太后正用了晚齋,如往常一樣,手支著頭,倚在榻上小憩。近來的新歡,一個孫景的人,跪在后,擺了鏡子,用一把羊角梳替梳理著烏黑如云的長發。
孫景是個琴師,擅長彈奏箜篌,為人相貌艷,又有好活,近來得了太后寵。拓拔叡不在,他這段日子便住在了太后宮中,日日陪伴侍奉。這些年得意,拓拔叡順著敬著,那方面越發放縱了,除了乙渾,又有許多人。拓拔叡知道,但是也不太管。
“這是皇后建議的。”
李延春說:“皇上聽說怒了。”
常太后閉著眼沒睜,徐徐嗅著那殿中燈油的香氣。很濃郁,世人多喜歡花香,熏香,但唯獨對燈油的香氣有獨鐘。小的時候家里窮,吃不起油,聞到油香就特別饞。
緩緩思索著這件事。
自然知道馮憑是為了常英,在幫說話的。皇后是聰明而牢靠的人,說話做事有分寸,從不懷疑的。
恨的是李惠。
李惠竟然向拓拔叡告狀。
并無意和李惠仇,先前一直想要拉攏,大家結親,有福同。然而李惠看不起人,不肯跟常家結親。
不肯跟常家結親,還想撬了常家的位子。
知道這事難了。憑著李惠和太子拓拔泓的親舅關系,是不便與李家去相爭的。因為顯然的,只是拓拔叡的保母,能得到今天的地位已經是非常幸運的了,拓拔叡為了太子考慮,自然要扶持李惠。想要常家保持現在的榮華富貴,唯一的辦法就是親近李家親近太子。
眼下這個可能已經被摧毀了。盡管非常不想,可現在已經面臨著和李家的一戰。憑的地位,是完全無法與太子的重要抗衡的,這幾乎是一場必敗之戰。如果拼死一搏,可能的結局是兩敗俱傷。那是不理智的。
只是眼前想不出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