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蘭延走進太華殿,拓拔叡正坐在案前批閱奏章。玄繡龍袍,頭上系著繡龍紋金抹額,見到烏蘭延,他一只手出來,就跟賣珠寶似的,五指的碧玉扳指、白玉扳指、金約指跟著閃閃發。
拓拔叡招手示意說:“坐。”
烏蘭延攏了袖,下跪行了禮,往一旁的座位上坐了,看他紅齒白皮亮澤,氣一日比一日好了,不由笑說道:“皇上臉紅潤,看起來好多了。之前看到皇上傷,臣還擔心壞了呢,現在看一點也看不出來了。”
拓拔叡抬頭看了他一眼,眨了眨眼睛,挑逗的眼神,謔笑說:“是嗎?”
烏蘭延臉一熱,嗤嗤笑了:“仿佛二八年,人面桃花,青春明,活力四。”
拓拔叡笑道:“二八是不行了,雙十差不多吧,朕最近是覺很不錯,神用不完似的,老想干點什麼事。”
烏蘭延說:“去騎馬?”
拓拔叡說:“那不行,腰還是有點疼。”
烏蘭延說:“皇后呢?皇后好些了嗎?”
拓拔叡道:“最近停了藥了,倒比先前吃藥時還好一些,所以不打算繼續吃了。過幾日朕帶出宮去散散心,你有什麼好的想法嗎?不準備走太遠,這京郊附近的地方也都去過了,沒什麼新鮮的。”
烏蘭延說:“去北苑行宮走走吧。”
拓拔叡說:“朕也打算著。”
拓拔叡抬頭看他:“你呢?你最近怎樣?”
烏蘭延說:“老樣子。”
拓拔叡說:“賀若婚了,你不太高興啊,朕聽說你們又吵架了。”
烏蘭延笑說:“沒。他早該婚了,這種事,誰還能攔得住嗎?過了年紀不敢再放肆胡鬧了,也當收收心,承擔起家族責任。父母不能撐一輩子,這擔子早晚總要落到自己上的。”
拓拔叡連連點頭,說:“朕也是這個話。傳宗接代是要事。”
烏蘭延說:“皇后這麼多年也沒有傳宗接代。皇后已經年過二十,還沒有生育。這個皇上又怎麼看呢?”
拓拔叡說:“你這是在往朕的傷口上撒鹽啊。”
拓拔叡放下手中最后一本奏章,站了起來,口氣變了認真:“朕今天找你來不是說這些的。朕想委派你一個重任。”
烏蘭延:“皇上說的是什麼重任?”
他注意到案上堆的高高的一摞冊子,目看過去。拓拔叡輕巧地轉過,拾起案上的卷冊,十幾本冊子,一卷一卷丟在他面前的桌案上,說:“這是你半個月前給朕的東西,朕已經略看過了。”
烏蘭延惶恐站了起來:“臣見皇上沒說,還以為此事被皇上擱置了,所以不敢再提。”
拓拔叡說:“沒有,朕這些日子一直專心在看,只是事多忙不過來,這幾天才看完。這件事,你同朕提過許多次了,先前礙于某些緣故,朕沒有理會。”
烏蘭延洗耳恭聽。
“而今然已平,天下安定,當以休養生息為事,各州府不需要這麼多的兵甲了,朕打算趁機解決這件事。”
“皇上圣明。”
拓拔叡擺了擺手,意思是朕跟你說正經事,不要再恭維了。
“這冊子上的,都是各州縣,方鎮實際擁有的兵員數目,都是不在朝廷兵籍上的。兵部冊面上的人數,不及實際人數的一半。有一半的人都是地方長宗主督護的私丁。這是查出來的,沒有查出來的不知道還有多。這只是冰山一角,真要查出來的數,朕想都不敢想。”
他轉頭看了看烏蘭延,神態認真說:“你應當知道,這件事自始至終都是朕的心腹大患。朕已經屢次止宗主豪強私自養兵,可是說歸說,大家聽了只當耳旁風罷了。朕呢,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沒有力氣去整治。可是再任由他們張牙舞爪,欺上瞞下,朕早晚會被掣肘的彈不得。朕現在時常擔憂朕的,總怕出什麼意外。太子年紀還小,朕不能把這樁爛事將來再丟給他。”
烏蘭延說:“兵丁之事,絕不是孤立的,牽扯到田地戶籍。皇上需知這宗主豪強私養的兵丁從何而來。這麼多沒有在籍的兵僮,這些人不是憑空而來。據臣所知,他們其中一小部分是宗主豪強家的私僮,絕大部分都是喪失了田地戶籍,被沒為奴的普通百姓。這麼多的人,原本都是有籍的,何以會失去名籍,變豪強的家丁呢?源只是土地兼并四個字。豪強兼并土地,百姓流離失所,轉而依附豪強,變豪強的私奴。朝廷收不上來稅,豪強貴族占有大量土地,卻不納賦稅,千方百計將稅收轉嫁到普通百姓上,百姓民不聊生,群嘯蜂聚,反抗朝廷。宗主豪強侵占人口稅收,借此坐大,霸占要位,攜其親眾,無視律法,搖國本,上挾天子,下殘百姓,如此循環往復,終致君不君國不國。”
他正說:“皇上要清查兵員,固無不可,只是這清查出來的人,皇上要打算如何置呢?沒有田地給他們,他們只能為無業游民,最終結果恐怕不會有什麼改變。只是白折騰罷了。不清查土地,這件事不會有解決的。”
拓拔叡說:“朕打算升任你為中書令,把這件事給你。朕不管你要怎麼做,你也不必跟朕說這麼多。”拓拔叡面對著他:“朕只要看到結果。”
烏蘭延說:“臣資歷尚淺,恐怕不能服眾……”
拓拔叡說:“朕要是連你都不能指,更不要說指別人了。你只管去做吧,有什麼事,朕會擔著,需要什麼條件,朕都會全力支持你的。”
烏蘭延道:“是。”
拓拔叡想起什麼,說:“對了,李益前日上書奪,要回復職,朕恩準了,打算將他也調到中書臺。你覺得怎麼樣?”
烏蘭延說:“皇上的考慮自然不會錯的。”
晚上,馮憑知道這個事了,說:“皇上打算任命烏蘭延做中書令?”
拓拔叡說:“你覺得怎麼樣?”
馮憑心中有些不安,笑說:“他會不會太年輕了一些。”
拓拔叡說:“你覺得他能力不夠嗎?”
馮憑搖了搖頭,笑笑,也就沒說話了:“皇上的考慮自然是周到的,朝廷的事我也不懂,只是問問,皇上自己拿主意就好。我都支持皇上。”
于此同時的李家,李益推開門,李羨正坐在榻上。屋里沒點燈,月照著一素。
“阿兄找我?”
李羨緩緩給他倒了一盞酒:“皇上提拔烏蘭延,又將你調到中書,個中意圖大家都知道。只是此事不是那麼簡單的。你曉得這中間牽涉多利益。皇上若只是做做樣子,借著均田的名頭提拔提拔私人,打打異己,這都不算是什麼事,風吹一陣就過去了。可皇上若是真想拿這件事刀,這是要死人的。”
李羨抬頭,將酒遞給他:“明白我的意思嗎?”
李益接過酒,沒飲,沉說:“我知道此事有險,只是皇上眼下正信任我,騎墻觀火,仿佛說不過去。”
李羨說:“我知道,這也是難得重用的機會,所以我不攔你,只叮囑你一句,千萬穩重,小心行事。”
李益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