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憑立在帷幕后, 聽里面拓拔叡和陸麗說話。
這場談話可夠長的,從早上到正午。陸麗沒出來,馮憑便一直守在外面專注細聽。
以為這本該會是一場驚心魄的對話。然而事實上, 容的確是很嚴肅, 但奇怪的沒什麼覺。
拓拔叡語氣很平靜,并沒有雷霆大怒。反倒是陸麗語氣激些, 一直在苦口婆心,憂心忡忡, 語速極快地陳述著事態。久久聽不到拓拔叡聲音, 讓人懷疑他人還在不在。偶爾間才能聽到他幾句低語, 有些遲緩、疲倦和無奈。
韓林兒看久站,捧了一盞茶給,低聲說:“里面的茶也涼了, 要不要臣重新換一盞。”
馮憑輕捧著茶盞,擺手說:“不要打擾。皇上在跟陸尚書說事。”
終于,陸麗出來了,馮憑端正了姿勢:“陸大人。”
陸麗看到, 叩頭禮了一禮:“臣先告退了。”馮憑點頭。陸麗走了,忙掀開帷幕,就看見拓拔叡在床, 臉緋紅,手帕捂著劇烈咳嗽。
馮憑忙上前去,拍著他背,給他倒了一盞水。拓拔叡搖頭不要, 手帕掩著不放。好不容易止息了,馮憑接過他手帕,看到那帕子上幾點鮮紅漬。
“皇上……”
拓拔叡早知道自己病似的。他并沒驚訝,只是嘆氣:“朕怎麼了個病秧子了。”
馮憑有些發慌,忙扶著他往枕上躺下,寬說:“只是小病,皇上一向好,休息幾天吃點藥就好了。我這就讓他們去請醫。”
拓拔叡止住:“別去,又不是第一天了,別擔心。”
他拉著手,坐在邊:“我跟你說,這病不吃藥還好,自己過段日子就好了。吃了藥反而越來越嚴重。”
馮憑說:“可你又不吃東西,又咳,這樣下去,病怎麼可能好。”
拓拔叡說:“會好的。以前都是這樣好的,偶爾才犯一下。我怕你擔心所以沒告訴你。我跟你說,我信命,不信巫醫,能不吃藥我就盡量不吃藥。你想想,五臟六腑,里的傷,怎麼可能是藥能治愈的呢。”
馮憑拿手帕給他著額頭,心中擔憂道:“你不要再想朝中的事了。這些事再重要也沒有自己重要,等好了再慢慢理,也死不了人的。”
拓拔叡惆悵說:“怎能不死人。君王一步不慎,死的就是千千萬萬人。如鴻之輕,如何承擔的起這樣的責任和罪過。”
馮憑說:“皇上不是鴻之輕,是九鼎之君,是千鈞之重。皇上是天,天塌了,黎民百姓都要苦。”
拓拔叡說:“那你呢?”
馮憑說:“皇上也是我的天。”
拓拔叡慨說:“均田這件事,你說,是不是朕真的做錯了。”
“皇上已經做的很好了。天下人都念皇上恩德。”
“天下人都在罵朕。”
“他們不懂皇上的用心。可是懂的人自然懂,千載之后也有人會懂。”
“可是好心辦錯事,不也一樣是可恨嗎?”
“不是錯事,皇上做的是對的。只是這件事太難,不是一時能。”
“朕現在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普天之下都在反對,朕現在進不能,退不得。朕現在不論是進是退,必定都會有一大批人跟著送命。你知道朕為什麼不敢上朝,不敢見大臣嗎?朕現在每說一句話,每做一個決定,都會是殺人無形的刀,朕現在不敢做決了啊。朕真想找個缸子鉆進去躲起來,再也不做皇帝了。”
他仰頭,悠悠長嘆道:“朕不想殺伐決斷,不想執掌生死。總要我決定我決定不了的事……”
馮憑掩住他的口:“皇上不要再說了。皇上現在需要休息,等病好了,我陪皇上說到天亮,說多久都行。”
拓拔叡說:“你知道朕最怕的事是什麼嗎?朕最怕的,是做錯事,怕擔不起責。朕要是你,要是個大臣,可以聽命行事,那就好了,這樣就算做錯事那也不是我的責任,大可以推給上司或同僚,反正我只是聽命。可是皇帝,就算出了事,我可以將責任甩給別人,推一個人出去背黑鍋,平息議論。可是我心里知道,這事該擔責的是我啊。”
“君有所,臣有所求,誰都不是被無辜,怎能說是皇上的責。”
馮憑眼睛有點酸,有東西要涌出來:“說這些干什麼呢。但凡人是自己選擇的,那有什麼結果都是自己。如果有一天,你迫于無奈要負我,我也絕不會在心中怨恨,只會念你這麼多年的給予。只因一切都是我自己所選,是我自己所愿,是我千方百計所求。”
眼含淚花,有些難堪,怕被他看見,再次想站起來,含含糊糊說:“我去醫來,給皇上診脈。”
沒等話落,外面,韓林兒近簾子出聲說:“皇上,醫已經到了。”
拓拔叡還在為剛才那段話失神。
拓拔叡拉住的手:“千方百計所求的是什麼?”
馮憑掙開他的手,轉按著他肩膀,力道地將他推回枕上:“沒有什麼,隨口說說罷了。先不說話,先診脈。”不等他回答,匆匆出了帷幕。抬手抹了一把眼角的淚,幸好,只有幾滴。走過去向醫道:“快去給皇上診脈吧,皇上很不舒服。”
拓拔叡臉上冰涼涼的,是方才轉時不小心濺落的淚珠。他抬手抹了一下,心中某突然刀錐般的劇痛。
馮憑站了一會,將那悲傷的緒強下去。不一會兒,醫出來了,馮憑連忙問:“皇上的病怎麼樣?”
醫說:“皇上是先前傷,肺上落了炎癥。這段日子又憂急焦慮,導致炎癥復發,所以才會咳。還是按照原來的老方子服藥就能愈,只是須得靜心休養,否則病極易反復加重。”
馮憑說:“皇上近日失眠,吃不下東西。有沒有什麼法子能治的。”
醫說:“娘娘莫急,臣開一副寧神的湯藥,煎服幾日……”
“千方百計所求的是什麼?”
拓拔叡不肯吃藥,只是目繾綣看著。
說慣了甜言語,此時卻心疲倦,什麼也不想說。低頭攪著碗里的湯藥,注視著那騰騰熱氣:“喝藥吧。”
拓拔叡說:“朕想知道。”
馮憑將那藥送到他邊:“這是。等你病好了,我就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