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的夜晚，烏蘭延忽然從夢中醒來，枕邊是青年悉的呼吸聲。

有一年多,他沒有和任何人同床共枕了。這種覺恍如隔世,他幾乎以為是兩輩子的事了。獨自閉目良久,他慢慢想起，昨夜賀若留的太晚，所以兩人同宿了。

竟沒有太難,反倒比平日舒服一些，可能因為他現在心中平靜。他轉頭自枕畔去,看到桌上的蠟燭燃的還有一半,他知道現在還沒夜。

睡了一覺，以為都要天明了呢,原來連昨日都還沒過完。

時間竟變得這樣慢了。

他想：這樣清醒的時候不多了。

也許,這是他人生中最后一次如此清醒地覺到自己。

這寶貴的夜晚……他開始在腦中細想,這一生，曾經經過的人,見過的事。

想來想去，也就那麼些。該見的也都見了,該說的話也都說了,青年的溫還在他邊，他是沒什麼憾了。

除了一個。

他想起那人的模樣，心說，他是皇帝，自然不是那樣好見的。罷了，他心里肯定記著的，有份心意便夠了。

就算此時見到，也不知道要說什麼呢。

還是不見的好。

他輕輕拿開放在前的手臂，揭開被子下了床。此刻，夜涼如水，他拿起紙筆，想寫點字。墨落在紙上，半天卻不知道寫什麼，只暈開一個糊涂的黑點。

他忽然想起沈約的舊詩。

生平年日，分手易前期。

及爾同衰暮，非復別離時。

不知為何，突然很符合此時的心境。

舊時沈腰，老來潘鬢，人與人的心事終究大抵都是相近。年輕別離，只想風流放縱，不把那離人苦痛略縈心上，反嫌人啰嗦矯。到歲月將暮時就害怕別離了，唯恐一別就是來世。

勿言一樽酒，今日難重持。

夢中不識路，何以相思。

夢中不識路，何以相思啊……

不知何時，賀若已經披從床上坐起，正注目看著他。烏蘭延回頭，向著他微微一笑。那一笑如羽拂過，暗香浮，幽微的燭火映照暗亮雙眸。

烏蘭延回到床邊。

賀若迎燈而坐，蠟燭的火苗照的人臉昏黃，烏蘭延在燈下捧了他的臉龐，安安靜靜地端詳著，只見他如春，眉目似畫，教男人人都要神魂顛倒。

“繼續睡嗎？”

賀若笑了笑：“你這樣看著，我怎麼睡得著。”

“那便不睡了。”

他輕輕吻了他，雙臂溫地擁抱住他，將一腔的意都化為齒頰間的溫存。

“這一夜，怕是再過十年也不能忘了。”

到深，烏蘭延嘆息說。

賀若自下而上摟著他，目漾著微微笑意，聲說：“別說十年，這輩子也忘不得。”

烏蘭延說：“那便記一輩子罷。”

賀若點點頭：“自然要的。”

那時蠟燭已經將熄了。

賀若拍著他肩膀，覺到綢的料在手底下沁涼。隔著綢緞是結實致的骨。

賀若低聲道：“晚了，咱們睡吧。”

烏蘭延搖頭說：“睡不著。”

賀若說：“怎麼睡不著？”

烏蘭延說：“不敢睡，不舍得。”

“人生苦短，多睡一刻余下的日子便一刻，心中惶恐。我恨不得晝夜炯炯，永不合眼，讓我將這眼前人，枕邊書，春花秋月，一一看夠。”

他笑說：“尚有千年萬年，等我死后慢慢睡吧，睡不完呢。”

賀若說：“你不睡，那我也陪你不睡。我也尚有千年萬年，余生四五十年如同鴻了，死后一起慢慢睡吧。”

后半夜，二人都披了下床，想找個地方去耍。烏蘭延想起這附近有個小寺，寺后有桃花園，二人便一道去探園。

桃園沒有僧人看守，兩人直接進去了。園中樹木茂，很是黑暗，烏蘭延從門的石閣子燈亭中借了一盞蠟燭，同賀若執著手，沿小道而行。這季節桃花早已經凋謝了，樹上結著一樹樹碧桃，墜的枝頭沉甸甸的。他兩個都極摘果子，此時卻都不摘，只是看著一樹樹桃子覺心里喜。夏日的微風拂面，帶來陣陣果香，醺人醉，烏蘭延一邊走，一邊和賀若聊起過往閑事。

他笑盈盈牽著手，說著話，好像有無盡的開心的事。一點火苗指引著方向，明雖小，然而永在前方。

那蠟燭忽然被風吹熄了。

眼前的道路一片黑暗，頓時什麼都看不到了。

無邊的暗夜，永恒的寂靜，鬼魅的地獄朝人涌上來，好像被拋棄在茫茫浩宇中，四周沒有任何人。那一剎那，他的心臟仿佛停止了跳，呼吸也在此刻停滯。

他整個人僵住了。

一只溫暖的手握住了他，將他神魂救了回來。

“蠟燭滅了。”

“沒事，我帶了火折子。”

賀若吹燃火折，重新將蠟燭點亮了。明又重新回到眼前。

他假裝什麼也沒發生，繼續又和賀若說說笑笑。

拓拔叡半夢半醒中，看到烏蘭延來到他的床前。他穿著一素服，臉帶著一點憔悴的病容，沖他微微而笑。拓拔叡十分驚訝，坐起問道：“你怎麼進宮來了？你不是在生病嗎？怎麼沒有人向朕通報呢？”

烏蘭延說：“臣來看看皇上，跟皇上道個別。”

拓拔叡詫異說：“道什麼別？你要去哪？是要外放去就任嗎？朕不是許了你暫時留京嗎？”

烏蘭延微微笑說：“天帝封我做了天，臣是來和皇上道別的。以后怕是見不到了，皇上保重。”

拓拔叡吃驚說：“天帝封你做了天？你要去當神仙了？”

烏蘭延說：“是的。”

拓拔叡急忙抓住他手：“你幫朕問問天帝，朕死了能不能讓朕上天當個天，朕好害怕死啊。你既然認得天帝和他有，你幫朕問問他，幫朕說說啊。”

烏蘭延笑說：“天帝是天上的皇帝，陛下是人間的皇帝，人間的皇帝怎麼能給天上的皇帝當臣呢。”

拓拔叡說：“朕不在意！不然你讓朕死了去哪里，你去天上，那朕也去天上吧。”

烏蘭延說：“陛下是真龍，死了應該回到大海之上。”

拓拔叡說：“不，不，朕不去大海之上，大海之上什麼都沒有。”

烏蘭延說：“海上有蓬萊，蓬萊有仙山。”

拓拔叡說：“朕沒有去過蓬萊，你告訴朕蓬萊在哪！”

烏蘭延卻沒有回答他，像抹白的影子漸漸飄遠了。拓拔叡追出去抓他手臂：“蘭延！你別走！你別走！你告訴朕要去哪找你！”

“別走！”

馮憑急忙沖進寢殿中，看到拓拔叡衫凌，著腳在殿中奔走號泣，痛哭失聲，幾個宦拼命拉著他。馮憑連忙上前去摟住他：“皇上怎麼了？出了什麼事了？”拓拔叡低頭靠著的肩膀大哭不已：“他死了，他死了。”

馮憑輕手拍他，不解道：“誰死了？”

拓拔叡哭道：“蘭延死了。剛才他來和朕告別，說天帝封他做了天，他要去天上去了。他一定是死了。”

馮憑安道：“皇上，這只是做夢罷了。夢都是反的，當不得真。”

拓拔叡什麼都聽不進去，只是大哭不已，口中不住念叨，他死了，死了。

馮憑心中惶惶的，這時候正是夜。問邊宦：“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宦說：“子時才過了一刻。”

馮憑摟著拓拔叡，他手，不住安他。

后來他不了，只是坐在床上，靠在懷中默默流淚。馮憑讓人把蠟燭都點起來，將殿中照的輝煌通明，著拓拔叡肩膀說：“皇上是憂勞太過，這段日子聽說他生病才做噩夢呢，好好的人怎麼會說死就死呢。皇上不要自己嚇自己了。”

正說著話，外面有宦傳報。馮憑當是有什麼消息，這邊陪著拓拔叡不開，便讓那邊侯著。然而話傳出去沒過片刻，韓林兒進來了。他臉上的神有些詭異，在室中立定了，看了看拓拔叡，又看馮憑，沖使了個眼。

馮憑看到他暗示，安了拓拔叡幾句：“有點事，我去去便來，皇上不要怕。”起，隨著韓林兒出去了。

韓林兒道：“蘭大人死了。”

馮憑心中一震，吃驚道：“什麼時候的事？”

韓林兒說：“就在子時一刻不到。”

正是拓拔叡剛剛做噩夢的時候。

他們竟然這樣心意相通。

馮憑好像一陣冷風吹過，前后背，連著心都是涼涼的。半晌，才說出一句：“他才二十五歲啊，怎麼會這樣。”

韓林兒說：“臣一開始也不相信。”

馮憑說：“到底是怎麼回事？好好的人怎麼會突然死了？”

韓林兒說：“就是生病，好像是得了傷寒，一直拖著，久治未愈。”

馮憑說：“皇上病的時日可比他久多了。”

馮憑心里糟糟的，一時想起許多事。蘭延死了，那他家中呢？賀若這會八在蘭家。依蘭剛生了孩子，這孩子要怎麼辦，蘭家只有烏蘭延一人，又沒有別的兄弟叔伯。馬上又想到拓拔叡，皇上正生病，如何把這消息告訴他，不是更讓他難嗎？他同烏蘭延這樣深，如何承得了。

韓林兒道：“這件事，還是得立刻告訴皇上吧。皇上早晚要知道的。”

馮憑嘆道：“等我想想怎麼勸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