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益帶著傷回家,遭到了他阿兄李羨的一頓訓斥。
李羨已經知道了永安寺失火,李益拽著皇帝到火塔中救人的事,斥責弟弟道:“你怎麼能如此行事?你自己不怕死,皇上若出了意外,你想讓李家上下幾十口人都跟著你陪葬嗎!你可知你一言一行都是代表的李家,不是代表你李二一個人,你自己作死,可切莫連累家里人。”
李益那時上裹著傷,傷口正疼的厲害,面對兄長生氣的斥責,低著頭聽著,也無話可以答。
他知道李羨說的是對的,他一時沖,給家人帶來危險。如果當時拓拔叡出丁點意外,他謀害皇帝的罪名是不了的了,李家上下全都得死。這是在將家人拖火坑。
慧嫻看他被數落的怪可憐的,勸李羨道:“你別說了,這不是沒事麼,皇上和娘娘現在都安然無恙,還說這些干什麼。”一邊說一邊將他往外推:“上還帶著傷呢,你就讓他休息吧。”
李羨被慧嫻推著走,說:“我不說他,他下次還這樣干。我自己天天安分守己,結果最后被他連累,那我冤不冤。”
慧嫻說:“他這麼大的人,又不是什麼都不知道,你多余心什麼。人沒事就了。”
李羨說:“你就慣著他吧,早晚給你慣出事兒來。這小子,你別看他整天沒脾氣,從不來事,什麼話都好說的樣子。哪天他給你來起了事,別說我這個做哥哥的,他老子活過來都不見得能拉住他。我不天天給他敲敲警鐘,給他上上弦,哪天就遭下大禍了。”
慧嫻說:“你快別說了,他又不是沒分寸,經過這次,他肯定曉得長記了。”
李益聽著他二人的聲音消失在門口拐角,心里十分難,李羨的話像重錘般,句句敲在他心上,敲的幾乎不過氣來。
過了一會,慧嫻回來了,看到他緒還在低落,坐在床邊,拍了他的肩膀安道:“他說的那些,你不要放在心上。他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說話一慣是那個樣子。我曉得你是有分寸有把握的,不會胡來。只是你一向讓人放心的,這次真的讓家人擔心了。”
李益有些難,聲音低啞道:“是我對不起,阿兄教訓的是。以后我會注意的。”
慧嫻說:“也不怪阿兄多。你這次做的的確太過了,幸好皇上無事,沒有追究你的罪過。你在朝中做事,需知道這其中的兇險,一個不慎,可能就招來大禍。你先前就鬧的丟了,好不容易起復,又發生這種事。你知道家里人有多擔心。”
慧嫻句句肺腑之言,讓李益越發愧悔。
慧嫻看到他神,知道他是聽進去了。響鼓不用重捶,這種話,對他說一遍也就夠了,遂沒有再作多言。
不斷地做噩夢。
混混沌沌中,許多畫面在腦子里飄飄。火,到都是火,他著那大火流淚,臉上是麻木的,心如死灰般的絕、無助。
他的影怎麼會那樣消瘦,表怎麼會那樣悲哀呢?好像靈魂已經沒有了,已經被走了。覺這夢很可怕,很不詳,下意識地在腦子里驅趕著,可那畫面一直反反復復重現。
迷迷糊糊間,有滾燙的淚水灑落在臉上,一滴又一滴,灼的疼痛。
頭像巨石一樣沉。
想醒,無論如何也醒不過來。知道是他,躺在一個溫暖的懷抱里,悉的熏香充斥在鼻端,是從他的口服和袖子上散發出來的。那氣息幽幽地不斷,一次一次將從噩夢中拉出來。
記憶漸漸重組,想起發生什麼事了。那寺塔失火了,去找他,結果那火太大,被濃煙熏的暈了過去。后來的事迷迷糊糊知道,被救出來了。
許多人沖進了塔里。
沒有死掉。
睜開眼睛,看到拓拔叡的臉,好像飄浮在半空中的模糊影像,從另一個世界切過來。
沉重地出手去,想知道是真是假。仿佛還很遠似的,手一卻到了,到他的臉頰,那覺一下子就鮮活了。是活的……
“……”
要張,發現自己嗓子啞的本說不出話來,一,嚨里就撕裂般生疼。
拓拔叡看到醒了,那淚意更加止不住,聲音哽咽道:“你差點死了。”
他語氣絕,又帶著怨恨道:“你差點死了,你都不知道嗎?你怎麼這麼傻。”
馮憑注視著他淚眼,心里說:我擔心你出事。
只是嗓子疼痛,說不出來。
拓拔叡卻像是知道會怎麼回答似的,低聲泣道:“我邊有那麼多人保護,我能出什麼事。”
馮憑心里說:我以為是有人縱火要謀害皇上……
拓拔叡說:“朕沒事,沒有人謀害朕,沒人縱火,只是一場意外。”
馮憑心說:他能猜到每一句話要說什麼。
抬手給他拭淚,心中竟有些高興……他終于肯說話了。
從年前太后死了之后,拓拔叡的狀況就不太好,一直重病,悲郁。怕他沉浸在抑郁中,越發傷害,每每想安他,卻不知從何安起。同樣的話說的多了,就沒意思了,時間久了,兩人常常相對無言。他是那樣活潑說笑的人,突然變得沉默寡言,覺很難。
后來烏蘭延死了,他的狀況更糟糕。搬回太華殿以后,他就再沒和同床共枕過,時常不見人。他總是將自己一個人關在空殿中,一關就是一日,對著那佛像呆看,沉浸在那虛無縹緲的死亡描繪中。他吃的東西越來越,日復一日消瘦,氣一日比一日難看。
太害怕了。
想,他的病是在心里。想解開他的心結,但他抑郁低沉,像蠶一樣將自己包在繭中,不肯同任何人說話。
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拓拔叡道:“你是不是在心里怨恨朕?”
馮憑目視著他眼淚,心里酸地搖了搖頭。努力了半天,終于克服了疼痛,發出了一點微弱的聲響:“我不恨皇上。”
拓拔叡埋頭在肩膀上低泣:“朕差點救不了你。那火燒的那樣大,朕讓他們救你,他們救不了,朕想救你,也救不了。朕只能哭泣。是李益把朕拽進了火里,才把你救出去。你是不是覺得朕很懦弱,很無能,朕是你的丈夫,在你面臨危險的時刻,還不如一個普通的臣子勇敢……”
馮憑抬手,將他下半句話擋回口中。
拓拔叡意識到這一作,終究是淚流滿面起來,不再發一言。
他閉目流淚中,忽的手在輕輕拽他袖。他轉頭去看臉,臉蒼白地沖他做了一個口型,說:“來。”
在邀請他上床。
拓拔叡有些寵若驚,馮憑不斷地拽他袖,說:“來。”
他努力眨了眨眼中的淚水。
馮憑手拉著他的手,讓他躺到邊。
開他手臂,將溫熱的軀偎依到他懷中,一只手著他細膩的脖頸。
抬眼注視他眼睛,輕輕將手抹掉他眼淚:“皇上還記得咱們的約定嗎?”
拓拔叡抱著,毫不猶豫地重復著那時許下的話:“不管將來是誰先死……都要在奈何橋上等著另一個,等到兩人一起了再去投胎,這樣下輩子就可以又在一起了。我要是先死了……”
他哽咽道:“我要是先死了,我就一邊在橋上等你,一邊賄賂閻王。讓他給點面子,下輩子也安排你我投生一對夫妻。他要不答應,我就纏他,纏到他不耐煩了,他就答應我,下輩子不會把咱們分開了。”
馮憑臉憔悴,眼睛里卻黑曜石般熠熠有。心滿意足說:“皇上沒有忘記這句話,必定不會負我了。我不在意耳朵聽到什麼,也不在意眼睛里看到什麼,我只相信我的心,我的心是不會騙我的。所以皇上不要給我講那些蒜皮的話了,聽了無聊的很。”
拓拔叡聽到此言,又是,又是心酸,吻著臉淚道:“即便沖進火海,又有什麼可怕。我這樣的,離死又有多遠呢?要是你死了,過不了幾日,我不過也隨你而去了。要是這樣倒好了,咱們也算是死在一塊了,免得到了那一天,我舍不得你。”
馮憑說:“有我在,皇上不用害怕的。我會一直陪著皇上的。”
拓拔叡道:“活人怎麼可能陪著死人呢。兩隔,死即是永別了。朕越看到你滿面紅健康,越覺自己四肢衰朽,骨頭像枯木,五臟六腑像是填了棉絮,頭昏沉沉,走路無力,做什麼都提不起勁來。朕越看到你健康,朕便越難,中不過氣。朕一想到自己死了,你還會四肢健康,活的快快樂樂,朕就不想看到你了。朕甚至會討厭你,討厭你擁有健康而朕沒有,討厭朕死了,你會悲傷一年半載,又重開心起來。朕現在已經覺跟你是兩個世界的人了。”
“皇上覺得不好,我也覺得自己不太好。皇上若活不長,想必我也是活不長的。皇上若死了,我一個人在這深宮里,四面環敵,無依無靠,我又哪里去快樂呢。皇上害怕,我比皇上更害怕。皇上痛苦,我只會比皇上更加痛苦。我不會快樂了。”
話畢,二頭相偎,無言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