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拔叡口述詔，劉夙跪在皇帝床前，用一支筆,一字不改地記下。馮憑立在簾邊，心沉重地默默聽他口述囑。

“朕駕崩之后，由皇太子拓拔泓即位,拓拔子推、陸麗、李惠、乙渾錄尚書事,共同輔政——這道詔書,你先做個備錄,以防不測。其他的事,暫時不十分要,等需要的時候在說。朕若心意有變，可能會有更改，若更改,便將此詔作廢。若無更改,這就是最終的詔。”

劉夙小心翼翼，神嚴肅地應命。

拓拔叡道：“此事不得向任何人講起。”

劉夙道：“臣明白。”

一共兩份容相同的詔書,拓拔叡驗看無誤過后，一份留在太華殿,一份被劉夙所持，帶離太華殿，回中書省做備錄。這樣做為的是防止有人調換。來日驗旨，需要兩份詔書同時齊，一致才可執行。

拓拔叡躺在床上，道：“天閣里現在有人在嗎？”

天閣是史館，平常都是無人問津的。拓拔叡今夜不知怎麼想起了，李賢回道：“應該有值守的吧？”

拓拔叡道：“讓人去打聽一下，是誰在值守。”

李賢道：“是。”

過來一會，打聽的人回來了，稱今夜是李羨在閣中值守。拓拔叡說：“召他覲見。”

自從太武帝時，崔浩因為修國史而慘誅族之后，魏朝一直不置史。拓拔叡后來雖然置了史，但是一直是別的員兼任。

此職不重，一是高品階，史需要淵博的學識，不是尋常員能做。但這史地位低，權力有限，一沒錢二沒位，還要擔心說錯了話掉腦袋，還不如狗有尊嚴，哪個學識淵博的人愿意干這。但這職位總得有人做，所以李羨倒霉催地接任了。

他在值夜，半夜被招進來，拓拔叡要求看起居注，并要求他將所有年月的章表，事錄，全部派人送到太華殿。

這是不合規矩的。

帝王不能看當朝的注錄，不能干涉史的筆錄，否則有失為史的公正。但是理歸理，拓拔叡連舍人都不置，要記什麼事都他自己說了算，反正皇帝自己考試自己打分，自己比賽自己裁判，李羨哪敢跟他杠。拓拔叡提出此要求，他二話不說地應了，毫沒有一點職業素養和做史的節。不過多時，便將拓拔叡需要的東西，一卷不全都搬了過來。

許多東西，都在在拓拔叡的授意下記錄的，但是此一時彼一時。

他看到了一個悉的名字，腦子里頓時浮現出青年的臉。

李羨跪在榻前聽旨，拓拔叡靠在枕上，目專注地翻閱著那書卷，語氣幽幽問道：“均田之事，怎麼能說是烏蘭延為了一己之私攬事行權呢？更將他歸為佞幸——”

他頓了頓，看向李羨：“此卷是誰在執筆？”

李羨聽到那個敏的姓氏，有些不安，面上仍鎮定回道：“此卷是臣在執筆。”

拓拔叡說：“你抹黑忠臣，你的意圖何在？”

李羨忙叩首道：“啟稟皇上。如果烏蘭延蓋棺定論是忠臣，那而今的滿朝文武是什麼呢？那反對他的人豈不是統統是臣了。如果皇上要求烏蘭延必須是忠臣，那均田之事，又當是誰的罪過。皇上請恕臣不敢妄斷。”

拓拔叡默了半晌，明白了。說烏蘭延是臣，得罪的不過皇帝一人，說他是忠臣，卻是得罪的滿朝文武，得罪的天下人啊。確實不能那樣寫，若那樣寫，李羨就得了第二個崔浩了。得罪皇帝，可能還會繼續高厚祿，得罪天下人的利益，卻只會死無葬之地。

他想改。這些員冰冷無的筆不足以寫出他的優點和好，不足以寫出他的赤忱和忠肝義膽，不足以寫出他的勇敢堅決。非得他自己親自執筆。然而醞釀了半天，他發現李羨這篇已經是最好的了，他沒有任何余地可以改一字。

他嘆了口氣，將那卷放下，道：“朕不想再看到這個名字，刪了吧。”

李羨有些驚愕：“皇上的意思是？”

拓拔叡說：“將他刪了吧。均田之事，也一并刪了吧，這種失敗的事，有什麼可記的。一并都刪了吧。”

這樣大的事件，如果刪掉，會造很多史料的補不上。然而拓拔叡如此發話，李羨也立刻遵命道：“臣明白了。”

拓拔叡檢索文字，堪堪回顧了自己二十六年半生。作為帝王，他算是稱職的。雖然沒能如他祖父，開疆拓土，建立功勛，但是安邦定國，治理百姓，是有績的。他在位這麼多年，沒有發生大的戰，四方平寧，眾姓安居。

就這樣吧。

沒有什麼可說的了。

李羨退下之后，太華殿重歸了寂靜。

拓拔叡目哀傷，向立在簾邊的馮憑。

兩個人目對視。一瞬間，仿佛有千言萬語要傾訴。他了，有話要說，卻又終于沒有說。他多希能明白，多希能明白他此時有多麼害怕，多麼不舍。他從來不敢想有一天他們終于要訣別。

低著頭，默默不語，回避著他的目，重新走回床邊來，悄無聲息地坐下。

還是沒有人開口。

背朝著他，神茫然地著那紗帳上繡的百子圖出神。蠟燭的芒照著，在屏風上投出一道黑的剪影，影子被拉的老長。

拓拔叡目不轉睛地看著。肩膀非常瘦削，骨頭弱的，好像一只手就可以碎，胳膊也是細細的，特別招人憐憫。天鵝般細膩優雅的脖頸，側臉的線條在昏黃的線下顯得楚楚人，濃的烏發挽髻，溫甜，像一朵芬芳的牡丹。是帶了傷的，花瓣凋零的牡丹。

拓拔叡注視了許久，心中眷不舍的開口，道：“你在想什麼？”

馮憑輕輕搖頭，有些茫然：“不知道。”

拓拔叡聲音疲憊說：“咱們說會話吧。”

馮憑說：“說什麼？”

拓拔叡默了半晌，發現確實已經無話可說。到了這個地步，連相對已經顯得太難堪了。

拓拔叡出手，著胳膊。

他的手順著手臂下，最終握住了冰涼的手。

沒有掙。

過了許久，回過頭來，注視著拓拔叡。

沒說話。

拓拔叡沖莞爾一笑，那笑容浮在蒼白的面孔上，虛無縹緲的，好像是夕的余暉，隨著日頭一點一點地墜西山，被晚風漸漸吹散。而墜落之前，它的芒又是極其絢麗奪目的。一直到最終被無邊的黑暗吞沒。

他笑說：“我好看嗎？”

面上無波，心中卻久久回味著他這個笑容。心中很詫異，怎麼會有人能笑的這樣可呢？他是這樣的，笑容會將他五的優點明顯放大，因為牙齒和生的好，很適合笑，可以活潑可以勾人。

面無表地點了點頭，努力克制著自己的緒。

實話實說：“好看。”

拓拔叡目潤潤的，仿佛被水汽熏蒸過。他眼神出奇地明亮，聲音而沙啞，像是流水洗過：“你一定在哄我。我許久沒照鏡子了，不過我知道最近瘦了不，估計臉也跟骷髏差不多了。”

他像孩子一般，語氣帶著約的依，又有點不安的試探，小心翼翼，生怕遭到拒絕。

面凝重說：“沒有，不至于那樣的。”

拓拔叡目有些哀傷地說：“真的嗎？”

馮憑說：“真的。”

拓拔叡說：“我要是變丑了，你該更加厭棄我了。”

馮憑猶豫了一下，起去，從梳頭的臺子上，拿了一面小圓鏡來。過鏡子凝視了一眼自己的臉，轉，走回床邊上對拓拔叡說：“皇上不信，可以自己照一照看。”

將鏡子比給他。

拓拔叡手撐著床沿，艱難用力地坐了起來。他出一只手，需要攙扶。

馮憑一只手扶住他，一只手舉著鏡子。拓拔叡對著鏡，看到自己的臉。那張臉蒼白瘦削，瘦的顴骨突出，眉和的形狀越發鋒利。唯獨兩只眼睛好像奇異的璨亮，閃爍著激切的芒，訴說著強烈無比的求生*。

他臉上的表有一瞬間的停滯。

半晌，他失地嘆道：“朕真的丑了。朕怎麼變這樣了，自己都要認不出了。”

馮憑說：“皇上是很久沒照鏡子了才會覺得陌生，其實還好的。”

拓拔叡道：“算了，拿回去吧。”

馮憑道：“皇上是頭發沒梳好，所以顯得憔悴，我給皇上梳梳頭吧。”

拓拔叡虛弱笑道：“你還肯替我梳頭。”

馮憑沒有言語，只是默默地取了梳子來，推他肩膀坐正，跪在他后，給他梳理頭發。

他頭發很長，掉的很厲害，梳子梳下去，掉的大片大片的。假裝沒有看見，只是將掉下來的頭發卷起，放在手邊的矮案上。

拓拔叡說：“朕真想一輩子都能這樣，跟你在一起。你記不記得，你剛到我邊的時候，那會咱們多好。那會你對我是真心的。”

他像是自言自語，像是一只沉默的蝴蝶。話語從黑暗中浮起，沒有得到一回響，又寂靜地落虛空。

梳好頭，又取來自己的妝奩和盒，替他描了眉，抹了口脂，臉上涂了一層薄。他的臉在鏡中又煥發了艷艷容，恍惚又回到了意氣風發的年時候。

他終于笑了，像一朵開放的花，心滿意足，將自己最輝璀璨的模樣等待欣賞。

捧著他的臉，久久注視。

那一瞬間幾乎產生幻覺。時停留在這短暫一刻，或恨統統消失，他是男人，是人。他們需要的僅僅是擁抱彼此，痛痛快快地一場。

閉上眼，摟住他的肩膀，四肢一下子癱了，渾忽然失去了力氣。

拓拔叡心跳隆隆的，思考著這一舉的意義。許久，他握著胳膊的手了，啞聲道：“**來。”

馮憑搖著頭，聲音艱難拒絕道：“不要了，不要。”

拓拔叡堅持道：“上來。”

馮憑心有些抖，因為張而崩的的。彎下腰，除了鞋，又了外面裳，只穿著小，揭開被，將放進去，和他并排躺了。悉的溫著肩膀，覺到了他里面的胳膊和。

拓拔叡轉過來，一只手摟住了的腰，一只手著頭，臉湊過來。他的眼睛在不到兩寸的距離中和對視了，通過彼此的瞳仁鏡像，能看到自己的臉。

拓拔叡輕著頭上的傷。

“疼嗎？”

馮憑回答道：“腦子都快要撕裂開了。”

拓拔叡自知問了不該問的問題，得到的也是不客氣的回答。他放棄了再同對話的打算，翻住，吻住了的。

他太重了，即使瘦了很多，但還是非常沉。被的中一氣，就不自地張開。笑音是被人迫后的本能，習慣地發出來，卻在拓拔叡心中點燃了希。他順勢索取的吻。

有點干，因為連續好幾日沒有休息，沒有吃東西，狀態不太好，知覺是麻木的。他的皮也很冰涼，間有點苦藥味。

這個吻的滋味，對彼此來說，都有點如同嚼蠟了。

比不上以往的任何一次，但是互相卻都小心翼翼，久久地親吻著對方，慢慢地品嘗著。好像在吃著一道味道苦的，有些難以盡興的小點心，因那苦的里頭，能咂出一點絕無僅有的甘甜。需得要一點點嘗，慢慢品。

拓拔叡閉著眼睛，咬著，聽到口中發出聲音：“不要死……”

囈語道：“你死了我怎麼辦，不要留下我一個人。我好害怕啊，我好害怕一個人……不要丟下我。我好孤單啊……你要把我孤單一人，丟給一群虎狼嗎……不要死，你不能這樣對我。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你死了我也活不了。你要是有一點良心，就不該這樣對我，我恨你，你死了，我永遠不會原諒你的，我會恨你一輩子。”

拓拔叡枕著的懷間：“恨我一輩子吧，恨比更刻骨，更持久。我愿意被你恨。恨我，永遠不要原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