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上, 拓拔叡突然醒了，說想去山。

那會是夜里，四月的天, 外面還是下著大風雪。馮憑看到他醒來, 心里有點高興，接著又聽他說想去山。

心里不知為何, 就有點不安。恍惚之中，好像有點不祥的預。山離平城多遠啊, 馬車都要至走半個月呢, 他這怎麼可能去山呢？

馮憑握著他的手, 目注視著他的臉，聲安說：“山很遠，等天氣好些, 等皇上好了再去吧。”

說這話的時候心里很悲涼，知道可能永遠不會有那一天了。心中難過道：“這宮中呆的不好嗎？皇上有哪里不舒服，告訴我，我去重吩咐。”

拓拔叡說：“這里太悶了……朕不上來氣。山的空氣好, 朕想去散散心。”

那一刻，覺特別想落淚。不敢答應他，不敢放他去散心, 怕他不了顛簸會死在路上。將死之人最簡單不過的一個愿，卻滿足不了。

怕他難過，說：“現在沒法去山呢，皇上想吃什麼, 我讓人弄皇上吃的吧。”

拓拔叡說：“朕想吃冰鎮葡萄。”

再次懵住，這個季節，哪去找葡萄。葡萄就算了，他還要冰鎮葡萄。

馮憑過：“這月份沒新鮮葡萄，皇上要不要嘗嘗冰鎮的酪，放一點玫瑰醬和果脯子，味道也是酸甜的。”

拓拔叡點了點頭。

馮憑連忙站起，讓人去吩咐膳房里做酪。小太監聽到吩咐，低聲提醒說：“皇上子不好，不能吃冰的東西啊。”馮憑忍著淚說：“按我的話吩咐吧。”

小太監去了，過了兩刻，送上來一小碗冰鎮的酪。碧綠的翡翠碗盛裝著，白香的凝，上面澆了紅的玫瑰花醬，撒了切碎的餞，鮮艷可。捧在手上都是冰涼涼的。

拓拔叡聞到玫瑰醬的香味，饞的眼睛發直。馮憑拿勺子取了一勺，看到他直勾勾的，孩子般的眼神，心里說不出的難。忍不住勸道：“這東西涼的很……吃了要肚子疼的。”

然而他還是靠在懷里，一勺一勺將那碗酪吃。馮憑坐在枕邊，安靜的抱著他，心中惴惴的，生怕他又會吐鬧腹痛。平常他吃個冷的都要遭罪的，但是這天卻特別離奇，竟然好好的沒腹痛。

聽著遠的壺聲，寂靜中，仿佛能到外面的北風呼嘯，原野上大雪滿山。這宮殿忽然變得很冰冷，好像是天寒地凍中的一間巨大鐵屋子。

正想著冷，就聽見他嘆息說：“好冷啊。”

只是幻覺冷，實際上殿中溫暖如春，炭火燒的熊熊的。

想他大概是吃了冷食，所以會覺得冷。示意宮人，再取一件新的裘被來，宮人很快取來了。馮憑將裘被替他裹：“皇上還冷嗎？”

拓拔叡說：“不冷了。”

他昏迷的時候，盼著他醒來。他醒來的時候，又盼著他趕睡著，因為這樣醒著，很消耗力，他今夜好像特別說話。

“朕好久沒有騎過馬了。”

他說：“你還記得，咱們當年，跟先帝北巡山的事嗎？”

他聲音仿佛比平日神好些，這讓有點欣喜。但是不敢大喜，怕喜極生悲。所以只敢小心翼翼地喜。

小心翼翼地回答他，想讓他高興，又怕說的太多，勾起他更多：“怎麼不記得，那會我第一次隨先帝出巡呢，還有賀若，烏蘭延，咱們一同騎的馬。”

拓拔叡說：“那會真快樂啊。”

那時，確實是他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刻。那會賀若、烏蘭延都在，他還有常夫人，還有馮憑，還有神和小常氏打架吃醋。他剛剛被封為太孫，一切都是那麼好。

那段日子，也是馮憑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刻。有了太孫依靠，頭一次覺到宮中的好。那時未料到會有今日的悲痛。

“朕真想回山啊。”

他目著虛空，好像已經在原野上。他好像看到了云濤下高低起伏的山巒，嗅到了草原上的烈風。

他用礪而沙啞的嗓音，輕輕哼唱起了一首敕勒人的民歌：“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敕勒人生活在山，被拓拔氏征服以后，敕勒歌也傳了鮮卑人中。鮮卑人也會唱敕勒歌。敕勒川，山下……

敕勒人早已經融鮮卑，山下已經沒有了敕勒川，山下有拓拔皇帝的行宮……拓拔皇帝每年秋天都要往山去巡兵。每年秋天，拓拔皇帝都要帶著他的皇后去山下的行宮居住。

眼淚倏地落下來。想止，止不住，眼淚一滴一滴落在他頭上。先是無聲地落淚，后來演變泣，泣聲越來越控制不住，變了撕心裂肺的嚎泣。

“朕真不喜歡平城……”

“又冷……又干燥……一年四季都是風……高祖為什麼要在這里建都呢……”

“為什麼不選再南邊一點……南邊也是好地方。漢家中原，四朝都城……冬天也不冷。”

的哭聲要震破了他耳，他恍若未聞：“朕要是死了……不要葬在平城……要葬在一個暖和點的地方……要葬在繁華一點的地方。人多，才熱鬧……朕最不了冷清……陵墓不要太高了。太高了……見不到。一定不要把朕埋的太深了……埋的淺一點……埋的太深……不過氣……黑的找不到路……”

只是嚎啕痛哭。

拓拔叡說：“今年有點憾……本來今年春天打算再南巡的。今年不去了，往東海邊走一遭，帶你去見識見識東海……明年往西，去長安……再明年去江北……朕打算在也建一所行宮……那樣以后南下就方便了……”

他說了許多話，大多是生平的履歷，和經過的一些事。除了山。還有江南，還有，甚至說起遼東。他記憶非常好，描述起當年的景，回憶起當初說的話，連隨口而出的不經意句子他也記的很清楚。一直以為他是馬虎大意的人，卻不知道他會這樣細心。起初不懂他為何說這些，后來聽的久了才漸漸明白，他說的那些地方，都是他們曾經去過的。

他子好的時候，每年東南西北的出巡，有時出巡甚至長達半年。不管去哪里，馮憑總是和他一起的。春天去南邊觀秧，看看黃河沿岸的紅柳，瞧瞧南人的炊煙。夏天往遼東去避暑。馮憑的故鄉在信都，每每往東去，拓拔叡總是會陪回信都拜祭先祖，見見舊日的親朋。其實自生長在平城，對信都沒有任何記憶，在那更沒有什麼親朋。但因為那是故土，總有種特別的意味在里面，拓拔叡一直把那里當做是的故鄉，總是說陪省親。秋天去山下巡獵，冬天又去黃河以南避冬。他喜歡到走，巡游，也就跟著到巡游，一年有大半的時間，都是不在宮中的。

因為馮憑不喜歡宮中。

宮中有太子、有妃嬪，每每回到宮中，兩個人就容易吵架慪氣。可是只要一出宮，兩人就會甜的如同初。沒有任何人能打擾，那是屬于他們的漫長月。

這些地方中，去的最多的是北邊山。因為每年都要去六鎮巡兵，山的河西行宮，幾乎是年年夏秋都要去住幾個月，仿佛了夫妻的小家。

真想滿足他的心愿，陪他回山，放下這一切，就這樣走了吧，但是不能。皇上重病，非常時刻，他不能離宮，也不能離宮，一旦離宮，宮中會出大。李惠還在虎視眈眈，不敢冒這個險。

他只能死在宮中。

他說話的聲音停下來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的哭聲也已經停下來了，四周非常寂靜。他覺到生命在從中流失。越來越沉重，好像要墜無邊的黑暗的深淵。意識卻越來越輕飄，好像隨時會飛起來。

他覺意識和在掙分離，好像用細線牽著的風箏。風箏不斷地往高飛，地面的手不斷往底下拽，那一牽引的細線悠悠，即將要崩斷。

他心里有點慌，好像有什麼東西終于要失去了。終于要抓不住了，他聲音又響了起來，他嗓子悠悠說：“朕好害怕啊，朕會魂飛魄散嗎？”

更一聲聲催，馮憑抱他。嗓子梗塞，發不出聲音。頭臉埋在他上，兩只眼睛已經□□涸的淚水粘連在一起睜不開。努力吞了吞嗓子，過了很久才努力艱難地說出一句，每一個字都是用盡全力從嗓子里摳出來。

“魂飛魄散、也沒關系……我會請高僧，來，施法……將它一片一片、找回來……皇上不用害怕……”

“真的嗎？”

他將信將疑。

“真的。”

啞聲說。

“要是找不回來怎麼辦。”

說：“一定能找回來的。”

他無聲無息，過了一會又說：“要是還找不回來怎麼辦。”

馮憑說：“那也沒事，我早晚會來陪你的。”

又不知道過了多久，覺懷中的有一瞬間繃了。

隨著輕微的搐，他發出了一聲怪異的，仿佛是嬰兒哭般的.。他的蜷了兩下，手猛然攥了襟。

渾劇震，背后的汗一瞬間豎了起來。

眼睛的余看到了他垂死掙扎的猙獰的表，到全冰冷，手腳發麻，腦子停止了轉，整個人快要變一木頭。不敢低頭去看他，只是不斷的用手著他背，好像這樣可以減輕他的痛苦，可以將他扭曲的骨骼平。

真痛苦啊。

真想把他的手掰開，把他的脊背掰直。不要掙扎了，不要掙扎了，心里說，我不了了。寧愿看到他悄無聲息的死去，也不想看到他這樣痛苦的掙扎。這是在活割的，活剜的心。

在心里默默求道，痛快點吧，給我個痛快的吧，不要再折磨他了，也不要再折磨我了。一遍又一遍祈求……

他終于停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