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今天很不一樣。”明微說。

楊殊嗯了聲，了個竹筒出來遞給。

明微聞到了酒味。

接過，打開蓋子，果然是上好的酒。

“盛記竹葉青，一筒一賣，絕不講價。”楊殊又了一筒出來，喝了口。

明微慢慢飲了一口，嚐了嚐味，便又蓋上了。

明七小姐的質不算好，爲了自己著想，這些東西能不沾還是不沾。

楊殊卻是一直沒停，一直到飲盡最後一滴，將竹筒往下面一拋，後一仰，躺在屋脊上不了。

“我還在腹中的時候，我爹就去世了。”他忽然開口，沒看明微，只著黑沉沉的夜空，“一年後，我娘也病故了。我跟著祖父母長大，他們待我很好很好。”

“可我還是會想母親。每到這時候，祖母就會帶我去見裴貴妃。說裴貴妃是我的姨母，和母親長得很像，看到就像看到母親一樣。這些話，我當真了十六年！”

他拿手臂蓋住了自己的臉。

“我不是沒有聽到過別人的閒話。他們在背地裡說，其實裴貴妃就是我的母親，我父親還在時，就和那位有私。等我父親一死，迫不及待改頭換面進宮去了。舅舅搶了外甥的妻子，很符合皇室來的作風，對不對？”

他停頓了一下：“後來我年紀漸長，相貌除了像裴貴妃，還有幾分像姜家人。這其實沒什麼，我祖母也姓姜。可總有唯恐天下不的人，說我其實是裴貴妃和那位私所生。”

夜風吹過，帶來涼意。

“我對這種說法嗤之以鼻，覺得這些人無事生非。祖父母那樣疼我，我怎麼可能是他們所生？怎麼可能不是楊家人？如果我真是這樣的存在，他們會這樣對我嗎？可是，我錯了……”

這一次，他停頓良久。

“三年前，祖母忽然生了重病，短短幾天就乾枯下去。最後一天，從昏迷中醒來，迴返照，拉著我說話。”

他吸了口氣：“說，知道自己不行了，本想將這個帶進棺材的，但是實在不願意到死都要憋屈下去。十三歲上戰場，半生戎馬，殺敵無數，功勞赫赫，卻連兒子的委屈都要嚥下去。整整十六年，養著一個……野種！”

說到野種兩個字，明微覺到了他的抖。

“祖母那天很失態，從小到大，連句重話都沒對我說過，可那天卻指著我大罵。罵完了，又摟著我哭，跟我說對不起。後來，終於冷靜下來，告訴我真相。說我確實不姓楊，而姓姜。宮裡那位，也確實是我的生母親。又讓我發誓，這輩子都不能肖想自己不該想的東西，好好地當楊殊。只有這樣，纔不枉十幾年忍辱。”

他的聲音，是前所未有的低沉。每一個字，都像是繃的繩。

聽到這裡，明微終於開口了：“所以，你一出生就改了面相？明明是真龍脈，卻不得不改命而活。”

“不這樣，我可能活不到現在。”他說，“後族勢力不小，倘若讓他們瞧出不對，必會費盡心思要我命。就算是現在，也不能說沒有危險。皇后已逝，裴貴妃雖然沒有立後，卻是後宮之首。哪怕我的世不能言說，一個手握大權的帝王，真的一意孤行，又有誰能阻止？”

長長的靜默後，他繼續道：“祖母死後不久，祖父也隨去了。守孝那一年，我不知道自己怎麼過來的，每天渾渾噩噩，只能一天天在練功房裡揮霍著汗水，那樣還能覺自己活著。多可笑啊，一直以爲自己父母雙亡，原來他們都還健在。”

明微無從理解這種心，不過仔細想想，我父不是我父，我母不是我母，生來就在一個巨大的謊言裡，應該是不好的。

“我都不知道該去恨誰。世人總說，天下無不是之父母，不管他們做得再做，都不能恨。難道我要去恨祖母嗎？疼我我十六年。”

“祖母是個很善良的人。我這樣的世，能盡心養十幾年，當初阿綰爹出事，也是祖母費盡心思，保下來……”

明微想了想：“你其實覺得，對不起吧？那麼好的人，卻因爲你痛苦了十幾年，連恨都不能恨。”

袖子掩蓋下的臉，扭了個方向：“我只是想說話而已，不需你安。”

明微仰頭看天。

這是被說破了覺得難堪吧？

算了，看在他這麼慘的份上，不爭了。

“你來找我，就是倒苦水嗎？我還記得，當初在東寧，我問你世的時候，你還說發過誓不能出口。現在突然跟我說了，是有什麼決定嗎？”

蓋在楊殊臉上的袖子終於挪開了，他坐起來：“因爲我認清了一件事。”

“什麼事？”

“與其這樣煎熬地活，不如……”

“痛快地死？”

“……”楊殊生氣，“你是不得我死嗎？”

明微只有心虛地笑：“我只是接得太順口了，你繼續說。”

楊殊向：“我不想再這樣天天煎熬了，我想弄清楚，真相到底是什麼。如果我真是他們所生，那麼早在我父親死前，他們就已經……若是如此，我父親到底怎麼死？都說他病亡，可我查遍了，明明他從小習武，質極佳，而且關於他的病癥全無記錄……”

“你懷疑他是被那位弄死的？”明微著下，“這個可能很小。你祖母可是開國公主，就算不爭權，鐵裡殺出來的威勢，豈可小視？還有你祖父也是掌兵大將，真敢這麼對楊家，他的寶座還能坐下去嗎？”

“我也是這樣勸自己的，可是……”

明微懂了。正因爲這件事有許多說不通的地方，他才日夜煎熬，沒辦法放過自己。

“你想怎麼做？”

楊殊看著：“既然死了十年的庚三，你都能問出話來。那死了十九年的人……”

“不行不行！”明微斷然回絕，“你想我招楊二爺的魂，幾乎沒可能。”

楊殊蹙眉：“你明明說過，什麼樣的死人，你都能讓他開口……”

“那是我騙你的！”明微打斷他的話，“當時的形，我當然把自己的本事往大了吹。事實上，招魂不但費力，而且功率很低。魂魄執念不足，本就不會在世間流連，留下來的其實是數。十九年，恐怕早就投生去了……”

後面的話，在他沉的注視下，慢慢消了聲。

這混蛋，要不答應，不會想辦法整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