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長公子破戒

第八章

南山并不是一座人煙稀的荒山。

世年間，有些貧戶在鄉鎮中尋不到活計，又做不了工，與其帶著一家老小活生生死，不如選擇拖家帶口，進山謀生。

山中春播種，夏狩獵，秋制裘，冬曬臘，有有食，足夠養活一家老小。

天家行圍的狩獵諸事，是由尚書左僕崔玨全權負責。

為了保護宣寧帝，崔玨除了要派出廷衛尉提前進山清場，提防猛禽野忽然出沒，襲擊世家貴族。

還要從倉曹撥出一筆款項，給太常寺的吏。命他們贈予那些居住南山的貧戶一筆厚補償，將人暫時遷出深山幾日，在外居住。以免庶民言行無狀，沖撞到那一批南山狩獵的達貴人，招致殺禍事。

然而，就這麽簡單的一件小事，竟也出了岔子。

太常寺的吏為了中飽私囊，不但克扣了那一筆本該派發到百姓手中的恤金，還差遣私兵持槍，以暴戾手段驅趕那些山中貧戶。

反正崔玨要的只是趕人，目的達到就了。

百姓無家可歸，又缺食，偏偏獵場戒備森嚴，他們就是想回家取些狩獵的用都不行，一個個愁得不知說什麽好。

眼見著有幾家老人連治病的湯藥都喝完了，百姓們只能再次群結隊，鬧到南山腳下，懇求吏們給一條活路。

貪墨一事東窗事發，就連崔玨都驚了，太常卿為了保住下屬，竟指著鄉野刁民，信口雌黃道：“胡說什麽？！那筆錢財早就送到爾等手裏……定是你們好逸惡勞，天降橫財便起了邪心，把錢花了，又來尋吏的晦氣！來人，把這群賤民轟出去，再敢驚擾聖駕，均以謀逆重罪懲，斬首示衆！”

太常卿巧舌如簧，幾句言辭便如殺威棒，砸得一群平民百姓不敢聲張。

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屏息閉目，不敢言語。

唯有一名瘦得皮包骨頭的年攥手骨，氣憤地上前。

年勢單力薄，他知道自己不是差的對手。

他看了一圈騎著高頭大馬的倨傲世家子，知道這些人不把庶族平民的命放在眼裏，一時垂頭喪氣。

只是，他回頭的瞬間，看到了一名小娘子面擔憂，似是想同他說話，又不敢貿貿然上前。

年走投無路，他疾行兩步，跪在孩面前：“求娘子救我祖母一命，祖母已經三天沒有藥用，眼見著要不行了。我只是想回家取藥，拿了便走，決不會叨擾諸位大人狩獵，求娘子全。”

年父母雙亡，唯有祖母和他相依為命。

太常寺派兵趕人的那天，他正上集市用皮換糧，想給祖母換幾個蛋、一包黑蔗糖，補一補。

年不知家中發生的事，沒能及時護住祖母。

等到家的時候，南山已被重兵把守，還將祖孫二人轟出家門。

年回不了家宅，上也沒有銀錢能夠去藥鋪裏采藥，只能帶著祖母尋一荒僻的老廟暫時落腳。

祖母弱，不得風寒，即便年下河撈魚，山中采摘野菜，竭力照顧，老人家還是因病倒下了……

他走投無路，只能低聲下氣去求這些士族娘子郎君，求他們大發慈悲，救他祖母一命。

蘇梨沒有作聲，細細打量眼前這個瘦骨嶙峋的年。

他瞧著不過十四五歲的樣子，眉眼極其青，上是布裁制，多年漿洗，甚至有幾道破口，可見骨分明的瘦削肋……這是長年吃不飽飯的民才會有的狀況。

蘇梨知他沒有撒謊。

可蘇梨也沒有忘記自己來到建業的目的，為的是討好崔玨，其好事，再帶著家人遠走高飛。

不想橫生枝節，與門閥豪族作對。

只是，蘇梨擡頭，環顧四周……竟發現，即便事鬧大了，那群倨傲的五陵年仍是高坐馬背，面對失勢百姓的聲討，他們連馬都不願下，如此趾高氣昂，視庶族為賤民奴隸。

一些聞訊而來的世家淑，眼見著窮酸年向蘇梨求援，竟也幸災樂禍看好戲，一個個掩低笑，面嘲諷之。

衆人竊竊私語的聲音也很大，他們故意說給蘇梨聽——瞧瞧，在場這麽多達貴人，這個窮酸小孩誰都不求，竟只求蘇梨，還不是出小戶，上窮酸清貧氣息太濃，倒讓賤民也將視為同類？可不要再和蘇梨玩啦！會被旁人一并認為是破落戶的！

蘇梨心中莫名生出一團火。

因知道，的確是這些下等貧民的一員，是鳩占鵲巢的冒牌貨，生來就低貴族一等……

蘇梨沒有讓憤怒沖昏頭腦，厭惡世家，臉上卻依舊要溫婉微笑。

蘇梨從上取下一個錢囊，將一些銀錢到年手中：“好了，病越耽擱越重，你先去給你祖母抓藥吧！”

不能縱年回家取藥，這樣一來，便是突破重重防守，進獵場，明目張膽和太常卿作對。

蘇梨不過是個世家小娘子，又怎敢和達貴人嗆聲？可以解開年人的燃眉之急，卻不會將自己置于危險之中。

蘇梨大庭廣衆幫助寒門小戶，被世家子譏笑幾聲，也不往心上去，已是能贈予年人的最大善意。

多的再沒有了。

年人死死盯著手中的錢財，他眼眶泛紅，跪地磕頭，對蘇梨道：“娘子，小人名喚林……今日贈藥之恩，來日小人定會赴湯蹈火報答您。”

蘇梨笑著頷首，沒再多說。

最莽撞的那個寒酸年被蘇梨打發了，剩下的貧民也就不氣候，被趕來的軍們拿刀杖一轟，各個跪地求饒，作鳥狀散了。

等崔玨旁觀完這一場鬧劇，象局勢也被太常卿制住了。

隨行的陳恒松了一口氣：“還好沒鬧出大陣仗，不然陛下又能尋到借口懲治世家了。”

誰讓太常卿範懷德居然膽大包天，敢縱容麾下吏在這樣要的國事上撈油水呢？

可崔玨卻沒接好友的話，男人神肅穆，一雙劍眉斜飛鬢，冷目凜冽，了真火。

陳恒見他臉不對勁，心中起了一個念頭，大驚失：“蘭琚，你不會是想嚴查此事吧？你可別犯糊塗，正是多事之秋，還是忍氣吞聲為妙。況且世家之中早有‘崔家投效皇權’的風言風語，你再對範家手，豈不是坐實了打世家的傳言？！休怪兄弟沒提醒你，再這樣下去，你們崔家立于風頭浪尖，你就真只能尚公主了啊！”

崔玨微擡眼眸，冷聲道：“狩禮一事，本就是崔家全權負責。範家心大，貪到我手中，自要給點小懲小戒。”

陳恒明白了，範懷德惹誰不好，非要同崔玨較量。

倘若這一次崔家沒有用雷霆手段，打下這一批心大的高門大族，難保其他權門郡以為崔玨年輕膽怯，撐不起崢嶸世家，還會再背地裏再給他使絆子。

示弱的口子一旦打開，往後煩不勝煩。

倒不如一次來個狠的，讓老東西們都吃夠教訓。

陳恒沒有再攔，他心中嘖嘖稱奇，想著還是崔玨的腦子好使啊……難怪能爬上相位。

回帳的時候，崔玨飲了一口茶，出那一卷彈劾範家蠹政害民的奏疏，記下了幾個名字。

崔玨的確要對付範氏，可依照他原本的計劃，應是數月之後再手……

今日出手，便是為庶民出頭，太過招搖，極容易引起貴族不滿，亦令世家寒心。

崔玨低垂下長的眼睫。

他不該如此冒進。

只是，他的腦海中，無端端浮現出之前看到的那一幕——

蘇梨為世家淑，當衆被面黃瘦的年人懇求。

年孤注一擲，跪在蘇梨面前，求出面幫腔，救家中祖母一命。

尋常的小娘子遇到這樣的陣仗，又被這麽多的世家子們圍觀、譏諷，早就嚇得花容失，難堪地跑開了。

偏蘇梨無于衷。

依舊不卑不地站立，肩背直，如一節堅韌青竹。

并不覺得和貧民接，有多恥。

崔玨不是鐵石心腸之人，他深知蘇梨是崔家遠親，為族中宗長，自該護好自家人。

因此，在蘇梨朝他彎眸一笑的時候，他并未回避小娘子赤忱的目，反倒目清正地迎回去。

他凝視著蘇梨，等著這位頑劣狡猾的表妹當衆呼救……如此一來，崔玨為了護住家中遠親，便能順勢接管此案，給平民百姓一個代。

可蘇梨只是轉了轉那雙圓溜溜的杏眼，什麽都沒說。

小姑娘眼風輕佻，笑得狡黠，好似一只小狐貍。

蘇梨用自己的法子，解了眼前的燃眉之急。

沒有懇求崔玨的幫助。

仍舊明眸善睞，眼眶并無發紅，也不覺得被窮酸貧民纏上，有什麽丟臉之。

崔玨沒能猜中蘇梨的心思，那張沉峻端肅的面孔，瞬間覆上一層冷寂寒意……

崔玨薄微抿。

他預判失誤了。

他不喜這種失控之。

然而這一切，皆拜蘇梨所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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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家的事，蘇梨知之甚，但上次強行幫庶民出頭的事，到底惹眼。

于是，這幾天蘇梨刻意低調下來，連馬兒都不騎了，日老實待在帳中。

崔舜瑛偶爾外出玩耍，也會聽到旁人私下議論蘇梨，那些酒好友甚至想迫崔舜瑛遠離蘇梨，免得帶累們也被貴們說寒酸樣兒。

崔舜瑛沒有接下這話，忽然發作，冷笑著摔了馬鞭：“你們別忘了，蘇家再蓬門蓽戶，也是蘭河小崔家的姻親，還是祖父親口定下的婚事。你們不喜歡蘇表姐，私底下說，我也就不計較了，當著我面碎，是想手帕都不做了？”

崔舜瑛難得發火，冷了臉，騎馬離開，連夜獵都不去了。

隴左裴氏的大房嫡裴靜見狀，撇撇，要不是崔家長房人丁凋敝，崔舜瑛不過一個庶，裴靜才不願意帶著崔舜瑛玩呢！有什麽底氣使子？真當自己是從嫡母肚子裏爬出來的，和崔玨一母同胞啊？

崔舜瑛氣鼓鼓地回到蘇梨的帳中，沒等蘇梨招呼，已經一屁坐下，咕咚咕咚連喝兩碗水。

“誰惹我們四娘了？”蘇梨今日剛收到蘭河郡送來的信，沒來得及拆封，崔舜瑛便來了。

崔舜瑛擺擺手，沒說什麽，只打哈欠道了一句：“這段時間天天夜獵，玩累了，我陪蘇姐姐在帳篷裏休養幾天。”

“好啊。”蘇梨求之不得。

等蘇梨把一碗紅豆羊碗遞到崔舜瑛手上，崔舜瑛緩下心神，這才漫不經心地回想之前的事……

其實無意為蘇梨出頭。

當場發那麽大的火，只因為想到了自己的母親徐氏。

徐姨娘也是小門小戶出，平時世家宴席，沒人會想到宴請一個卑下的姨娘。

而是徐氏的親兒。

若非崔玨對家中兄弟姐妹一視同仁，待庶妹也親厚，若非崔舜瑛得崔翁疼，那些世家嫡也會看不起這個妾室肚子爬出來的小娘子。

崔舜瑛心知肚明。

門戶之壑，闊如天河，難于登天，不可逾越。

不過是沾了崔玨的，才能得人幾分好臉罷了。

這也是為何，崔舜瑛希崔玨能如明月高懸，長久庇護崔氏榮的原因……

崔舜瑛在蘇梨的帳篷裏坐了一個時辰，發了一會兒愣，便回去休息了。

夜裏，蘇梨撥亮千枝銅燈，展信來看。

一封是嫡母周氏送來的，說是蘇梨的祖母已在前往建業的途中，但兩地路途遙遠，恤老人家的，護衛們會緩上一月抵達。

蘇梨明白，周氏在敲打，若不能事，給蘇家換來一個錦繡前程，那麽的祖母很可能在途中發病、或是遇上流匪，永遠都到不了都城。

另一封是婆母二夫人送來的，二夫人并不知道真正的蘇家嫡蘇荔已經死了，眼前的這個蘇梨是冒名頂替的。

對蘇梨寄予厚，盼著兒媳能夠盡快事，順道聽到了一些“崔玨尚公主”的風言風語。

如今皇權崛起，世家不敢明面上與天家爭鋒，崔家興許真會和李氏王朝聯姻，聽說這位重華公主善妒，眼裏不得沙子，也是如此，崔玨的邊才會連個近服侍的通房丫鬟都沒有……

二夫人希蘇梨能盡快手，趕在崔玨被宣寧帝欽點為駙馬之前懷孕，切莫開罪公主。

倘若蘇梨臉皮薄，不知如何行事的話，也可以派來一個經驗富的管事姑姑，從旁指點。

蘇梨懂了，二夫人這是黔驢技窮，不擇手段勾搭崔玨……

蘇梨深知，要是再來個二夫人的眼線，恐怕的逃跑計劃會難上加難，絕對不能讓二夫人擔憂。

于是，蘇梨回了一封信，勸婆母寬心，一切盡在掌握。

但一夜輾轉難眠，一閉眼，便是崔玨疏冷的眉眼、拒人于千裏之外的態度、極難察覺的輕蔑笑意……崔玨不喜歡，甚至稱得上是討厭。

蘇梨灰心喪氣，不知怎麽才能引那個薄寡的長公子破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