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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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蘋回首，嗔著綠檀：“咋咋呼呼，像什麽話。”

沈玉淡淡掃過這兩婢。

世家子弟自通後，房中會安排婢伺候，白蘋綠檀皆是如此。們都是裴氏的家生子，及笄後便被裴夫人送去裴瑕院裏。

但裴瑕與尋常世家子弟不同，他年喪父，一族興盛之重擔落其肩頭，使他不舍浪費半寸于聲犬馬，每日不是讀書撰文，便是談玄論道，寧願去山間尋僧下棋，也不願耽于世俗。

裴夫人從前還以為自家兒子有什麽疾，憂心不已。後來見裴瑕將沈玉帶回來，雖然不喜這個兒媳，但見到新婚之夜那塊元帕，倒也落了顆心。

“現下才申時，他就回府了？”

沈玉慢悠悠收回視線，再看菱花鏡中那梳著婦人發髻的貌婦，不到一年景，怎麽覺得滄桑許多？明明才十七歲。

纖纖玉指上臉頰，耳畔響起綠檀脆生生的答複：“好像是長安來人了，急急忙忙的，看那裳紋飾，像是庭中人？”

庭？

沈玉眼皮微，若有所思地放下手：“他們現下在何？”

“先前是在書房，奴婢來給您報信這會兒，郎君去了夫人院裏。”綠檀覷著自家娘子的側臉：“去完夫人院裏，應當就來我們這邊了。”

沈玉睇了這活潑的婢子一眼：“就這麽肯定他會來？”

裴瑕不重，婚前，從不讓子近。

和玉婚後，也只是每月初一十五，來的停雲院。

可今日并非初一，也非十五，而是一個平平無奇的初三。

面對主人問話，綠檀訕訕答道：“奴婢去廚房給幹娘送東西，路上遇到郎君了，他問奴婢，您是否在院裏。奴婢說您在午睡。郎君就看了眼天，說晚些過來用膳。”

綠檀如實答著，沈玉則是連那人的語氣神態都想象得出。

必然是極淡的，如山風穿綠竹，潭影幽人心。

“既然郎君這樣說了，那你們去廚房傳個話，今夜添兩道他吃的菜。”

沈玉輕聲吩咐著，再看鏡中素雅的打扮，略作思忖，從妝匣中取出一赤金點翠穿珠石榴發釵，遞給後的白蘋。

白蘋替簪上，又斟酌著問：“娘子可要換鮮亮的？”

“不了。”

看到白蘋眼中的不解，沈玉也怠于解釋。

這支簪，純粹為自己求個好寓意，并非簪給裴瑕看。

何況，那人也不會看。

在上，他冷清冷心像塊木頭，夜裏敦倫也是熄燈滅燭。

黑燈瞎火的，戴什麽珠翠，穿什麽，毫無區別，又何必費那個功夫。

……

閑翻了幾頁書，天也隨著這場初夏雨水早早暗下。

就在沈玉斜坐窗邊，盯著窗外芭蕉兀自出神時，院門前亮起一道燈籠。

晦暗風雨，燭火搖曳。

一如那道手執竹傘，踏雨而來的頎長影，清清冷冷。

“請郎君安。”

廊廡約傳來婢子們此起彼伏的聲響，竹簾掀起，而後是一陣沉穩的靴子踩地聲，越來t越近。

沈玉聽著腳步聲差不多，也擡手鬢，起迎上，“請郎君安。”

“不必多禮。”

男人低沉嗓音在屋中響起，行至沈玉前，擡手虛扶。

沈玉直膝，不聲退到一邊，一舉一，極有分寸：“郎君今日回來得很早。”

那道清淡目似在額前停了兩息，而後挪開，自顧自走到黃梨木的角架旁，彎腰淨手：“午後府中來了客。”

“能讓郎君特地從草廬趕回來招待，必然是不同尋常的貴客了。”沈玉看著男人的側影，沒話找話。

眼前之人，有世家子弟的尊貴，卻無世家子弟的驕奢逸。他不喜華服、珍饈饌，平日袍也都以玄、白、青為主，冬披鶴裘氅，夏著木底鞋，羽扇綸巾，修書品茗，更像一心修道的方外士。

嫁給他的前三月，沈玉多次懷疑，若不是裴氏宗子的職責在，他怕是早就拋下這紅塵俗世，遁山林，問道求仙。

直到初春那場雪，去河畔草廬給他送氅，恰逢他執棋自弈。

黑白二子縱橫錯，其間征伐之氣，氣吞山河。

才窺得裴瑕中亦有一腔抱負，大抵尚未得遇明主，才偏安河東，寄山水。

“的確稱得上一句貴客。”

裴瑕淨罷手，側過，及自家夫人眉眼間的若有所思，薄微啓：“何故這樣看我？”

沈玉回神，遞了塊幹淨帕子：“只是在想，是哪家貴客。”

裴瑕接過，習慣道了聲謝，著手道：“皇室中人。”

沈玉微怔，沒想到他會直言。

既然他沒打算瞞，也不裝糊塗，輕聲問：“是哪邊的？”

話音落下，便見男人審視的目落在頰邊。

沈玉心頭一，難道會錯意，他并不想問？

瞥過他肩頭被雨水沾的那塊，轉走向櫥：“近日天氣忽冷忽熱，郎君切莫染風寒。”

見取來幹淨袍，上前寬，裴瑕并未阻攔。

寬系帶這些事，從前他一直是自己做，從不假手于人。

直到新婚第二日，玉伺候他寬，他下意識避開說不用。

新婦臉微白，輕怯問他：“可是妾伺候得不好。”

以罪臣之的份嫁裴家，本就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他不願讓多想，是以往後的近伺候，他不再拒絕。

畢竟是他的妻，到底與旁的子不一樣。

“是二殿下。”

裴瑕展雙臂，方便形小的妻子解袍：“你應當聽說淮南那邊有異？”

“曾經聽我阿兄提過一句，淮南太守張英一向狼子野心。此次長安來人，是為這事？”

“張英反了，二殿下主請纓平叛，陛下給了他兩萬兵馬。他派人送來拜帖，請我為軍師，隨軍南下。”

話音未落，腰間解帶的手指停住。

裴瑕垂眸，便見沈玉仰起一張臉龐，黛眉輕蹙：“郎君應下了？”

暖黃燭籠著的眉眼，楚楚人，裴瑕沉片刻，道：“二殿下盛，實難推辭。”

當今聖上共有五子，太子資質平平，與其父一樣是個中庸無能之輩。

皇子中要論出衆者，當屬二皇子和三皇子。二皇子品行端正，頗有賢名，但行事優，仁慈太過；三皇子武勇過人，天生猛將，可惜揮金如土，貪圖樂。

這兩位皇子，皆不算裴瑕心中明主，但他沒料到，天潢貴胄的二皇子竟親自趕來聞喜，請他出山，并言“先生若願輔佐我，我必以國士之禮待先生。”

沈玉并不知此刻二皇子就宿在府中客房，雖是子，但生在長安宦之家，對朝中況也知曉一二。

若要擇明主，二殿下無疑是最優選，何況此次是二殿下親自下拜帖——

“郎君有鯤鵬之志，我作為妻子，自當全力支持。”沈玉將換下的外袍放在一旁，替他披上幹淨的青薄袍：“只是不知郎君此去，何時能歸？”

“大軍五日後出發，最快三月，最遲……”

裴瑕微頓，垂眼看向妻子：“我會盡快。”

沈玉聽出他話中意思，心頭沉了沉，面上出淺笑：“我相信以郎君的智謀，定能速戰速決，早日凱旋。”

腰間袍帶系好，又說了兩句話，便有婢子隔簾稟報：“郎君，娘子，膳食已送來，是否現在擺上？”

沈玉看了眼裴瑕，見他氣定神閑坐在榻邊，于是朝外應道：“擺吧。”

-

晚飯過後，天已然全黑，雨水卻未停。

沐浴過後的沈玉披淺杏薄衫，側坐長榻，手下是一本翻開的《範捷錄》。

眼睛雖盯著書頁墨字，思緒卻早已縹緲天外。

五日後，裴瑕便要離府，這一去短則三月，長則歸期不定……

若說沒有不舍，那是假話。畢竟自他將帶回河東，他就是唯一的仰仗。

知道如今的份，嫁給裴瑕實是高攀，不怪婆母王氏和族中其他長輩看不上。

雖有宗婦之名，卻無宗婦之權，明明是正室夫人，卻像個以侍人的妾侍，每日窩在停雲院中，極顯人前——

出去作甚呢，嫌罪臣之的份不夠丟人麽。

裴瑕在家時，衆人看在他的面上，尚能對自己這個“宗婦”有幾分表面尊敬。

若是裴瑕走了……

沈玉長睫低垂，搭在書頁上的細白手指也不覺。

忽的，一陣華貴馥郁的檀香淡淡籠來。

未等沈玉擡眼，掌下書冊便被顛了個個。

“神思不屬，書都拿倒了。”男人清冷嗓音在頭頂響起。

沈玉掀眸，只見剛沐浴的男人一襲長衫，微烏發以一支白玉簪虛挽，這副散漫打扮，給他清闊眉宇平添幾分慵懶秾豔。

世人皆道“河東裴瑕，如玉君子”，實非虛言。

這個人，當真像是瓷白冷玉雕，外表清冷，清冷，唯獨夜裏幔帳落下，覆上的那軀……倒并不冷。

直到裴瑕又喚一聲，沈玉才回神，映著燈火，男人那雙黑眸泛著澹澹水般：“怎的又在出神？”

意識到自己的胡思想，沈玉頰邊一燙，連忙垂眼：“我想著五日後郎君就要離家，這幾日可得好好收拾箱籠，能帶上的都帶上，免得在外不便。”

“這些自有婢子收拾，你不必心。”

“話是這麽說，但郎君頭次出遠門，還是隨軍平叛……”

沈玉抿了抿，仰臉著眼前男人，嗓音放輕：“你在外千萬當心。”

眼中擔憂，真意切，如縷縷線，不聲牽纏而來。

裴瑕眸微，頷首應道：“會的。”

語畢，他瞥過案上那冊書：“還要看麽？”

平淡語氣聽不出任何緒，但玉及他那沉沉看來的目，也明白他言下之意。

他今日來院裏，又是用膳又是沐浴，自是要行那事的。

白面龐微染緋紅，緩緩起，斜著赤金石榴簪的發髻低下：“夜深了，今天就……不看了。”

裴瑕不經意瞥過淺杏領口下那抹白膩頸子，長指攏起，轉道：“那上榻歇息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