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歌》 【10】
【10】
【10】/首發
哀樂漸行漸遠,沈玉踩著散落一地的白紙錢,行走般推著板車朝城門走去。
十日前被撂在林間時,心頭還殘留著一僥幸,或許此事與王氏無關,而是族中其他人所為。
然而今日親眼看到這場倉促又隆重的喪儀,那最後一僥幸也消失殆盡——
若非王氏同意,怎會才短短十日,就迫不及待對外宣稱裴氏宗婦已歿。
那棺材裏裝著的到底是不是沈玉,王氏難道真認不出?
無非是揣著明白裝糊塗,盼著真“死”了吧。
若說在這之前,沈玉還想著逃去淮南尋裴瑕,畢竟以那人公正不阿、是非分明的,知曉被人所害,定會替做主,嚴懲惡人。
可現下確定王氏就是幕後黑手,沈玉忽然迷茫了。
真的要去找裴瑕麽?
他是君子不錯,可孝與義兩相抉擇,他會為了這個才相半年的妻子,去忤逆生他養他的母親嗎?
就算他真的為了忤逆王氏,夫妻間隔著這樣一層齟齬,還能當做若無其事,相敬如賓麽?
這世道對子本就苛刻,一個被婆母厭棄、又惹得丈夫忤逆婆母的婦人,又有何面繼續當裴氏宗婦,日後又該如何在裴氏自?
種種憂慮如一團剪不斷理還的麻線,沈玉眼酸鼻,心力瘁。
然而,麻繩專挑細斷,厄運專找苦命人。
這邊本就茫然無措,好不容易隨著一幹難民走到城門,司閽兵[2]便手持長矛,攔在城門前宣告:“郡守有令,非籍貫不可。有進城投親者,需城親屬持所在裏坊坊長出的探親令,親自來城門領人!未有親屬者,速速離去,莫要在城門前徘徊聚衆,違者以擾治安之罪,杖二十,罰銀二錢!”
話音方落,從各鄉縣逃來的百姓都炸開了鍋。
“這兒不讓進,那兒也不讓進,我們難道不是大梁的子民麽?你們這群當的只知關門自保,將我們這些百姓視作豬狗草芥,到底還有沒有王法天理了!”
“就是啊,要不是家鄉被水淹了,俺們何至于背井離鄉,來到外地求活路!”
“大老爺,求求你們行行好,讓我們進去吧!我爹還病著,趕著進城抓藥吃哩!”
“是啊,t我們全家五口,已經兩天沒吃東西了!求求你們,讓我們進去買些吃食,給個活路吧……”
城門前的流民們形岣嶁,一張張面黃瘦的臉上都寫滿哀求。
那些司閽兵也有所容,但想到上峰的命令,仍是握手中長矛,冷聲道:“上令不可違,在城有親屬的,速速去一旁登記,等著親屬來認領。沒有親屬的,趕去別,莫要在此聚集!”
流民們聞言,面面相覷,皆不舍得離去。
有一個漢子脾氣暴,紅著眼睛沖上前去:“我跟你們這些不講理的狗拼了!”
還沒沖過去,就被長矛紮穿大,頓時慘一聲,重倒在地。
為首兵冷著臉,朝其他百姓厲聲道:“違令擅闖城門者,下場猶如此人!”
“爹爹!”
“大郎——!”
大漢的家眷,一位瘦小婦人和兩個半大的孩子,哭喊著撲上前。
沈玉看著那妻哭兒喊的場面,恍然回到去年初秋,押送的兵欺辱的嫂嫂,那時也是這般無助地呼喊。
在這弱強食的世道,眼淚最是無益。
眨了眨幹的眼眶,問板車前頭的陶大郎:“大哥,現下該怎麽辦?”
陶大郎也是滿臉愁容,再看車上的老娘和孕妻,他是家中唯一男丁,萬萬不敢冒險沖關。
“小郎君,你在城裏可有親友?”他問。
沈玉怔了一瞬,搖頭:“沒有。”
那城的哪是親友,分明都是盼著死的蛇蠍豺狼。
“唉,你也沒親友,我們也沒有……”陶大郎向眼前那座高大巍峨的城門,疲倦眼中寫滿無奈:“只能繼續往前逃,看哪座城池願意給我們這些難民一方容之所了。”
誰老天爺不開眼,偏讓他們無家可歸了呢。
當日夜裏,在野外和其他流民聚在一起烤火時,沈玉看著陶大郎著翠蘭的肚子,夫妻倆苦中作樂聊起孩子降生後的事,不由想到自家兄嫂。
年初嶺南來信,兄長在信上說阿嫂生了個胖小子,取名為文瑾,和侄文瑜,湊一對瑾瑜。
算算日子,小侄兒現下也有半歲了,不知道他長得像兄長,還是更像嫂嫂。
阿瑜那哭的小娃,在那偏遠的嶺南可還會哭鬧?
還有父親和母親,他們如何?
家書上他們都說一切安好,可沈玉知道他們的脾,定是報喜不報憂。
盡管有裴瑕上下打點,但他們到底是服役的罪奴,又能過得多輕松呢?
想到遠在千裏之外的親人,沈玉抱膝坐在火堆前,忍不住紅了眼眶。
真的好想家,好想父親母親、阿兄阿嫂……
忽的,一個大餅巍巍遞到眼前,火下照得黃澄澄的,看上去格外香。
沈玉微怔,擡眼去,就見陶老太那張皺的臉龐在火下泛著暖:“孩子,想家了?”
不等答,陶老太將那餅往眼前送了送:“吃吧。”
“老菩薩……”沈玉吸了吸鼻子,嗓音微哽:“可我…我白天已經吃過兩個,不能再吃了。”
“嗐,何必計較那麽多。”
陶老太見如此實誠,輕笑道:“吃吧吃吧,肚子吃飽了,心就沒那麽空,也不會難過了。”
看著那塊不由分說塞在手中的烙餅,沈玉心頭五味雜陳。
十日前被人用匕首抵著嚨時,都未曾掉過一滴淚,現下低著頭,咬了第一口餅,晶瑩的淚珠兒不控制“啪嗒”就落了下來。
“哎唷,吃個餅怎麽就哭了呢?”陶老太忙拍著的肩:“乖兒莫哭,這麽晚哭,當心把狼招來。”
聽到這哄孩子般的口吻,沈玉心頭既暖又酸,擡袖抹了把眼淚,噎道:“老菩薩莫擔心,我只是……只是覺得這個餅,太好吃了……”
陶老太著眼前這張雖然塗了煤灰,卻依舊能瞧出秀麗廓的小臉,初見時那穿戴和繡鞋,就知是個富貴人家出的小娘子。
想來和家裏走散之前,也是被家裏人千萬寵的,什麽珍饈食沒吃過?如今吃一塊面烙的餅子,都能歡喜地落下淚來,真是可憐見的。
“既然覺得好吃,那就把它吃。”陶老太憐惜著:“咱們能遇上,也是緣分一場,吃幾塊餅子不妨事的。”
沈玉強忍著淚意,朝陶老太笑:“多謝老菩薩。”
陶老太被這一聲聲老菩薩得也綻開笑:“你這小甜的,我猜你家長輩肯定很疼你。”
這樣說,又沈玉想起前些年逝去的祖父母。
兩位長輩待說是如珠如寶也不為過,至今還記得時,為丞相的祖父,在外公正嚴明,不茍言笑,回到家中,就笑著把背起,喊著:“帶我們兒騎大馬咯!”
憶起往事,沈玉眸底也泛起脈脈暖,輕聲應道:“是,我家長輩都藹然可親,很是疼我。”
一旁的翠蘭好奇問:“小玉郎,那你別還有親戚嗎?”
沈玉拿著餅,噎了下。
陶老太和陶大郎見狀,都朝翠蘭皺眉:“問這個做什麽?”
翠蘭也意識到這話好似有點甩開的意思,忙紅著臉擺手:“小玉郎,你別多想,我就是隨口問問,隨口問問……”
沈玉也知自己不能一輩子賴著陶家人,何況,在這世上還有親人尚存。
著那塊餅,眸清明,莞爾淺笑:“我有至親在嶺南,我打算去那尋他們。”
想通了,與其去找裴瑕,陷他于孝義兩難全的窘境,倒不如忘記前塵往事,就當那個嫁裴家的沈氏玉娘真的死了。
用一條命,還裴瑕對、對家人的那些恩,從此夫妻兩別,再不相欠!
想明白這點,忽覺心豁然,撥雲睹日般,不再那麽暗茫然。
陶家人則是驚愕:“嶺南?那可是個蟲瘴橫生的地方,何況那兒距咱們這可有千裏之遙!”
“縱是有千裏之遙,家人在那,又有何懼。”
沈玉朝陶家人出個豁達笑容:“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是吾鄉。[1]”
陶家人皆是大字不識的平民,自也不懂這句詩,但見提起家人那滿眼燦爛笑意,也都能理解,畢竟還有什麽比和家人團聚更重要的事呢?
“行,那你隨我們南下。若是我們尋到地方安定下來,還有富餘,就給你備些幹糧清水……”
陶大郎向沈玉,言語間滿是一位兄長對小妹的關切:“再之後的路,就靠你自己一個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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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百裏外,淮南地界。
朝廷軍與叛賊張英的軍隊,隔著一條煙波浩渺的淮河,遙遙對。
夜籠罩下的軍營,燃起一簇簇篝火,士兵們圍坐在火邊,喝酒吃,談天說笑。
裴瑕坐在河邊,一襲白袍,哪怕獨,坐姿仍是端正,肩背筆,風姿卓然。
二皇子司馬縉尋來時,就見河邊那年輕郎君宛若才落凡塵的謫仙人,月和火相輝映,灑落他的袍袖,而他只靜靜著眼前波濤流的河水,漆黑的眸幽遠深邃,讓人捉不。
司馬縉本無意驚擾,但才走兩步,那人便回首看來。
“二殿下。”裴瑕起行禮。
“坐下坐下。”司馬縉忙擡手示意:“此又無外人,守真不必多禮。”
饒是這樣說了,裴瑕仍是行了挹禮,神平淡:“殿下尋臣有事?”
“并無要事。”司馬縉走上前,他生在皇家,自有一派天家氣度,但看向裴瑕的目卻是格外和氣:“只是沒在帳中見到你,一問副將,才知你來河邊了。”
行至畔,他看了側這位清貴端方的賢才兩眼,才緩聲問:“守真瞧著似有心事?”
裴瑕薄輕抿,并未立刻作答,倒是廣袖之下的長指不覺攏,將掌心那塊平安玉扣攥得更。
須臾,才淡聲道:“有勞殿下掛懷,許是帳中酒氣太重,忽覺有些悶,便出來口氣。”
司馬縉聽他所言,一臉了然道:“我知守真是克己守禮的君子,或許看不慣帳中那些野的將軍們飲酒狎,但將士們白日在刀尖,夜裏放縱些也是人之常。”
提起帳中那些尋歡作樂的場面,裴瑕濃眉微不可察地皺了下。
不過很快,又恢複一貫淡漠:“殿下所言,臣知曉。”
司馬縉若有所思看他一眼,剛想與他聊些朝堂之事,還未開口,忽然有探子匆匆跑來:“殿下!急報,急報!”
那傳信的探子千裏奔襲,連口水都沒喝,直接單膝跪地,于司馬縉前呈上書簡:“長安十萬火急信函,請殿下速覽。”
此時傳來急報,河邊二人皆是一凜。
司馬縉急急拆了那書簡,待看完信上所言,兩道濃眉皺死結般。
裴瑕喚道:“殿下?”
“黃河水患,堤決堰破,良田覆滅,流民不計其數。”司馬縉神肅穆,邊說邊將那書簡遞給裴瑕,“戶部已從國庫撥銀萬兩賑t災,後續可能還要不銀錢修建堤壩、恢複民生,是以軍費吃,父皇命我們速戰速決,不可再作拖延。”
裴瑕看著信中所書,清闊眉宇也沉下來。
“父皇遠在長安,不清楚戰前況。是我們不願速戰速決麽?分明是張英那老賊,據守城,頭王八似的與我們耗著!”
提到張英,司馬縉恨得咬牙,可偏偏那老賊所占城池,易守難攻,又有這條淮河作為天然防護,實在他們無計可施。
與司馬縉關注之不同,裴瑕看著急報上“黃河水患……流民不計其數”,口那陣窒悶再度襲來。
“守真,你臉怎麽這麽差?”司馬縉以為他是看到那“速戰速決”倍力,寬道:“父皇雖說速戰速決,但軍中糧餉還能撐上半個月。實在不行,從金陵或湖廣調一些來,也能撐上一陣。”
“多謝殿下關懷,臣并無大礙。”
裴瑕稍斂神,又朝司馬縉拱手:“若無他事,容臣先回帳中,思索應敵之策。”
司馬縉本想說也不急這麽一時半會兒,但看他眸深沉,到邊的話也變:“,那你去吧。”
裴瑕擡手挹禮:“臣先告退。”
著那道離去的清雋背影,司馬縉負手站在河邊,心下慨,這等風姿,難怪能惹得長安一幹小娘子芳心大,就連自家妹子也日捧著他的文集不釋手。
只可惜使君已有婦,有緣也無分了。
深青營帳之,一豆油燈照亮半張桌案。
案前的男人手持墨筆,手邊那張宣紙已筆走龍蛇、鐵畫銀鈎,載滿對家鄉澇災的憂思牽掛。
言已至此,已可落筆封口。
然而看到桌邊那塊籠在黃澄澄燭下的潔白玉璧,離家之前,那張匆忙趕來送平安扣的酡紅小臉不覺浮現眼前,宛若昨日。
裴瑕垂眸,緩緩落筆:「問玉娘安……」
一滴墨忽的落在紙上,不偏不倚洇污那個“安”字。
裴瑕眉心一跳,再看手邊那塊玉璧,眸輕瞇。
但凡有災,河道會第一時刻告知府與世家,有母親和族中親眷看顧著,應當是安然無事。
思及此,他將那洇的一行劃掉,重新落筆——
「順頌時祺,并頌娘子妝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