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歌》 【15】
【15】
【15】/首發
盛夏午後,農家小院裏格外安靜,只偶爾傳來幾聲蟬鳴和遠的犬吠聲。
明淨過樹葉隙,斑駁影將四周籬笆爬滿的藤蔓照得愈發翠綠鮮亮,給這座簡陋但還算規整的小院添了些盎然生氣。
小院堂屋的榆木方桌前,梳洗完畢的沈玉看著那一大盆鮮香四溢的湯,面上雖一片平靜,口中卻克制不住地分泌唾。
,很香很香的。
剛出鍋的,還冒著熱氣兒,那熱氣兒還像似的,直往鼻子裏鑽,勾得直咽口水。
已記不清多久沒吃過,上一回吃遙遠得仿佛是上輩子的事。
倘若現在能給喝上一口湯,吃上一口……簡直不敢想象那會多幸福。
“怎麽傻坐著,不筷子?”
門外傳來的疏朗嗓音讓沈玉怔了下,擡起眼,就見那形拔的男人一手端著碟清炒菘菜,另一只手端著盆白面蒸餅,大步走來:“湯裏放了點人參須兒,老李頭說補氣的,得趁熱喝才管用。”
“大老爺。”
沈玉忙站起,兩只纖手略顯局促疊前:“您先座,等您吃飽了,賞我點就。”
謝無陵將菜擱下,擰眉睇:“這說的什麽話?老子把你帶回家,又不是讓你給我當奴婢的。”
沈玉抿,一不。
謝無陵道:“這是要我請你坐?”
沈玉:“……”
“得,那老子就請你坐!”
謝無陵作勢起,沈玉生怕他真上手,連忙應道:“我坐、我坐。”
“這還差不多。”
謝無陵滿意道,但見便是坐著,仍是一副束手束腳的不自在模樣,薄翕兩下,到底也沒多說。
他拿起碗,舀了滿滿一大碗湯,放到面前:“吃吧。鹹了淡了,記得吱聲。”
看著面前那盛滿香濃湯的青花大海碗裏,兩只大赫然都在其中,沈玉眼底閃過一抹詫,忍不住看向側的男人。
好巧不巧,謝無陵也在看。
四目對上,不等避,他先開了口:“遲遲不筷,難道你不喝湯?”
沈玉搖頭,將那只海碗推到他面前:“兩只都在我這……”
謝無陵道,“所以呢?”
“大老爺吃。”沈玉輕聲道,語氣帶著些小心翼翼:“我喝湯,吃蒸餅就行。”
不知該如何和這男人相。
認識不過半日,他姓什麽什麽尚且未知,就被他帶回家中。
且他這人說壞,卻又給吃藥燉湯照應孩子。說不壞,為著兩塊落灰兒的糕點,非得耍無賴讓以相許。
沈玉實在不敢再占他便宜,免得越欠越多,到時候真是有也說不清。
反正,是不可能嫁給他的。
“給你舀了你就吃,別磨磨唧唧。”
謝無陵將那大海碗推了回去,自己撈了兩個翅,抓起就啃:“老李頭說了,你忽然暈倒是氣兩虧之癥,再加上一路寒迫、疲累過度,還有你……”
話到邊,他頓了下,“咔嚓”一聲嚼斷骨頭,似有些不耐:“反正這湯就是給你燉的,你不喝就是看不起老子!”
沈玉一噎。
不過是覺得一個外人霸占兩個太過失禮,怎麽就看不起他了。
但看男人那副不容置喙的樣子,也沒爭辯,只垂眼低道:“那就…多謝大老爺。”
“別一口一個大老爺,聽著別扭。”
謝無陵拿起個熱乎乎的白面蒸餅,啃了一大口,又看向那喝湯都喝得斯斯文文、賞心悅目的小婦人:“老子謝無陵,謝天謝地的謝,無法無天的無,至于陵嘛,陵墓那個陵。”
見沈玉若有所思,他道:“你應當識字的?”
沈玉先是本能地點頭,待記起自己農婦的份,又連忙搖頭:“不…不識幾個。”
謝無陵將這點蓋彌彰的小作盡眼底,也沒拆穿,只問:“那你什麽名?”
“馬翠蘭。”
“馬翠蘭?”
“……嗯。”
“那你年歲幾何?籍貫是哪?何時嫁人?家裏人真的都沒了?”
這一連串發問沈玉心頭發虛,本想裝啞,可男人投來的目比正午的太還要熾熱,直勾勾落在臉上,好似要將的臉都燙出兩個來。
只得著頭皮,半真半假道:“我今t年十七,河郡太源縣東鄉人士,去歲嫁的人。澇災來得突然,家裏人死的死,散的散,我只得帶著孩子去外地投親。”
反正金陵離河千裏之遙,且此次澇災和瘟疫,慘死者衆多,背井離鄉者更是不計其數。便是他真有路子去打聽,也打聽不到什麽。
沈玉這邊默默想著,謝無陵則瞇起一雙黑眸,視線在這低眉垂目的小婦人上來回掃過。
昨夜隔壁柳嬸子用了足足兩缸水才將從頭到腳了個幹淨,現下一張小臉白無垢,如雲烏發挽個最尋常的婦人髻,上穿著的鵝黃是向柳嬸的三兒媳借的——
哪怕這衫素淡半舊、并不合,但穿在上,冰雪,纖腰盈盈,愣是有種別樣的高貴氣度,仿若一朵沾著清的迎春花,迎風搖曳,麗可。
謝無陵雖是個混跡市井的下九流,卻也不是全無見識,像這樣的氣度和儀態,還有那一口標準的長安雅言,便是郡守家的千金也比不過。
更別說那一見到蜚蠊嚇那樣,鄉下農婦什麽蟲蟻沒見過,踩死便是,哪會嚇得小臉都煞白。
“馬翠蘭。”
謝無陵冷不丁喊了聲。
沈玉愣了一瞬,才反應過來:“是…是我。”
謝無陵心頭冷嗤,深深看一眼:“沒事,隨便喊喊。吃吧,湯要涼了。”
沈玉被他那眼看得心頭惴惴,也不知道他是信了還是沒信,總之他沒再問,也不多言,低頭默默進食。
新鮮老母和人參須兒一起燉了半個時辰,湯濃郁鮮,質也鮮實。那新蒸的蒸餅也是既香甜又暄,從前最多吃半個蒸餅就飽了的沈玉,這回學著謝無陵用蒸餅夾著清炒菘菜,吃了整整兩個。
真的太久沒吃過一頓飽飯了。
哪怕在心裏提醒自己,不能再吃了,已經吃得夠多了。
但手中的筷子就是停不下來——
挨的痛苦太深刻,覺得自己現下與死鬼并無二異。
最後還是謝無陵挪開的碗,懶聲道:“久暴食最是傷胃,又不是沒有下一頓了,急什麽。”
沈玉拿著筷子微怔,一張雪白小臉漸漸蔓起緋,難為地低下頭:“讓大老爺見笑了。”
“都說了別大老爺,老子又不是沒有名。”
謝無陵又把手中筷子了,邊起收拾著碗筷,邊催:“聲名字來聽聽。”
沈玉見他忙活,自然也不好意思再坐,也連忙起:“謝…謝郎君?”
“郎君?”
謝無陵笑看一眼:“這樣喊也不是不行,前頭不加姓更好。”
在本朝,郎君是對男子的尋常敬稱。但若是一個子喊同輩男人郎君,且不加姓氏,便有親近曖昧之意。
像從前和裴瑕相,便是喚他郎君。
現下聽到謝無陵話中調戲之意,沈玉心頭惱,面上卻不敢顯,只低低道:“還請謝郎君莫要戲弄我。”
謝無陵嘖聲,年紀輕輕怎麽像個老古板似的。
“那你還是喊謝無陵吧。郎君什麽的文縐縐,聽得老子皮疙瘩都起來。”
他止住收拾碗筷的作:“老李頭說你子虛,得靜養幾日,你回去歇著,這些我來。”
看著男人抓在手腕的大掌,沈玉心下一,連忙開。
再次擡頭,迎上他那意味深長的目,有些發虛,卻也不知說什麽,于是窘迫地偏過臉。
“不就是個手,至于麽。”
謝無陵嘟噥:“等你了老子媳婦,夜裏還要睡一張床……”
話沒說完,見一張婉小臉又白又紅,纖長眼睫也著,他悻悻噤了聲。
罷了,真要把死了,虧得可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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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謝無陵收拾完從廚房出來時,那道鵝黃影仍在堂屋門前杵著。
“怎麽不回屋裏歇?”
他大步走到沈玉面前,恍然發現這小婦人比他想象中的還要小。
看來得多買些補一補,不然就這小板,夜裏翻都怕把壞了。
沈玉也注意到男人的個頭比高一大截,從前覺得裴瑕就夠高了,可眼前這人好似比裴瑕還高,或者說,更加拔魁梧,一座山似的,倒真應了他的名——陵,大土山也。
“我想見見孩子。”默默往後退了一步,白淨的臉龐微仰:“可以麽?”
“剛吃過午食,急什麽。”
謝無陵也不知從哪裏出草簽,叼在邊:“反正抱來你也喂不了,不如就丟在我兄弟家養著好了。”
沈玉神微變,默了兩息,還是堅持:“那孩子從未離過我邊,他在別怕是不適應,而且……他是我的孩子,肯定要自己養著才放心。”
自覺這話并無不妥之,哪知謝無陵聽罷,卻神古怪地看:“你的孩子?”
這反問讓沈玉莫名其妙:“嗯?”
謝無陵扯了扯角,說了句“沒什麽”,又看了眼天上那太:“我那兄弟家在城外,等老子睡個午覺,晚些再去。”
沈玉沉默,一不。
謝無陵擰眉:“怎麽?”
沈玉疑心他再三推辭,是不是把孩子賣了,卻也不敢問出來,只抿了抿淡嫣瓣:“那你去睡吧,我在這……等你醒。”
謝無陵覷著沉靜的側臉,忽的明白什麽:“你就這麽急著見?”
沈玉眼睫低垂:“……”
“這麽大的太,讓老子去給你抱孩子?嘖,果然越漂亮的人越狠心。”
謝無陵氣笑了,忽而想到什麽,黑眸一轉,朝俯:“不然你答應做我媳婦兒,那我就聽你的。”
突如其來的湊近,嚇得沈玉腳步往後退,一張薄薄臉皮也被男人灼熱直白的目盯得發燙。
偏過臉,心下暗罵登徒子!
“你在罵我?”
低沉散漫的嗓音從頭頂傳來,沈玉眼皮一跳:“沒有。”
“罵唄。”謝無陵哼笑:“反正打是親罵是,你多罵幾句,就多我幾分。”
沈玉驚了。
發誓,長這麽大真是頭一回見到如此厚無恥、又如此自信而不知謙遜為何的男人!
謝無陵自然也知不會這麽快答應自己,滿不在乎地聳了下肩,又道:“老子可以去抱孩子,但你要是趁老子不在家,跑了怎麽辦?”
見他肯松口,沈玉眸亮了,忙誠懇道:“孩子還在你手上,我怎麽會跑?”
謝無陵看著那雙亮晶晶的明眸,薄輕:“誰知道呢,又不是你親生的。”
他這話說得又輕又快,沈玉一時沒聽清:“什麽?”
“沒什麽。”
謝無陵“呸”得將裏那草吐了,轉過:“回屋待著吧,老子去給你抱孩子。”
直到那道高大影離開了小院,沈玉才堪堪回過神。
他竟然…真的去了?
如果孩子真的是抱去喂了,或許,他這人沒想象的那麽壞。
而且說不會跑,他也相信,連門都沒關……
“吱呀——”,門被推開,打斷沈玉的思忖。
還以為是謝無陵去而複返,沒想到進來的是個陌生的圓臉婦人。
“哎呀,阿陵帶回來的小媳婦兒,你醒了?我滴個乖乖,昨夜給你換,便知你長得俊。沒想到白日裏再看,真真是仙兒下凡一般!”
那圓臉婦人瞧著約莫四五十歲,手裏揣著把炒瓜子,進院子就如進自己家般隨意,看向沈玉的目也滿是熱忱:“我是隔壁的柳嬸子,阿陵要出門,讓我來陪你說說話。”
沈玉:“……”
收回方才那點小疚,他果然也沒多麽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