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歌》 【16】
【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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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嬸子是個極其健談的婦人。
聽說沈玉是河逃荒來的,搖頭嘆息:“我前陣子上街就聽人說了,說是黃龍[1]來了,死了很多人呢!唉,如今這世道真是不太平,皇帝老爺只一心煉丹求長生不老,淮南那頭還在打仗,你們河又發大水,我滴個乖乖,也不知明年的賦稅會不會再加一……”
聽說沈玉名馬翠蘭,一拍大:“巧了不是,我家閨桃花,你翠蘭,都是好花兒。難怪昨夜我一見到你就覺得親切,原來連名字都這般有緣分。”
聽說沈玉還帶著個兩月嬰孩,倒是沉默了片刻,而後上下打量了沈玉一番才訕訕笑道:“帶娃兒的啊?蠻好蠻好……老話常說,一胎順,往後胎胎順。阿陵年輕力壯,等你們婚了,你們再生兩三個,讓大的幫忙帶,你也能輕松些。”
柳嬸子儼然將視作謝無陵未過門的媳婦兒,沈玉也不知該如何接話。
好在柳嬸子也發現話聊得有些幹了,把瓜子殼往兜裏一揣:“你才來,還不悉院裏吧,咱們走走?”
終歸閑著無事可做,午食又吃得有些飽脹,沈玉便跟著柳嬸子在這小院轉了圈——
小院不大,共有三間屋,正中是堂屋t,左邊是寢屋,右邊是廚房和雜間,再往後便是一片菜地,早已荒蕪,野草瘋長,倒是有一棵枇杷樹,沒人打理,天生天養竟長得很好。往枇杷樹前走十步,是間磚石砌的茅房,再往外便是一圈圍牆。
“阿陵是五年前才搬來我們這的,之前他還是常六爺手下一個小嘍啰,後來他替常六爺擋了一刀,六爺收了他做幹兒子,這才攢了些積蓄,買下這小院,也算正兒八經有了個家。”
柳嬸子絮叨著:“他剛搬來這院子,我還給他說過。你知道的,阿陵他長得俊俏,個頭又高,我們這片好些小娘子都心悅他,烏巷有個陳員外,家裏可有錢了,他家三娘子想招阿陵做婿,用一座綢緞莊做陪嫁,阿陵都不肯呢。”
沈玉聞言,暗想,猜得果然沒錯,那人完全可以靠臉吃飯。
“那他為什麽不肯?”
漫不經心問:“難道那位娘子有何不妥?”
“那倒沒有!好歹是員外家的娘子,讀過書學過禮的,是了些,但還算溫良。至于長相麽,小家碧玉,也不差的。”
說到這,柳嬸子看了眼沈玉:“不過與你是沒得比,嬸子在金陵城活了大半輩子,還是頭一回見到你這樣標致水靈的小娘子。瞧這鼻子這眼,你爹娘可真是會生,將你生得這般好看……難怪阿陵一見到你,就認準你了。”
這天仙兒似的娘子出現在眼前,哪個男人能不心呢?
柳嬸子誇起人毫不吝嗇贊之詞,沈玉被誇得面發燙,赧然道:“柳嬸,您謬贊了。”
“嘖嘖,說話也不一樣。過獎就過獎,還謬贊呢。”柳嬸子著,好奇:“你肯定也讀書識字的吧?”
這話謝無陵也問過。
沈玉疑:“柳嬸為何這樣問?”
柳嬸子道:“你這通的氣度,一看就不是尋常人家的娘子。我那三媳婦,就是借你上這衫的,爹是們村裏唯一一個秀才,也算是讀書人家吧,可論的言行談吐,可比不上你半分斯文秀氣。翠蘭,你家祖上是不是有當大的?”
沈玉一時啞然。
原來假裝農婦這麽容易餡?這柳嬸子才與相這麽一會兒,就覺出份有異。
那謝無陵他……是不是也有懷疑?
“我祖上是做過。”沈玉含糊道:“後來落敗了,到我父親這一輩,也是莊戶人家了。”
“難怪呢?果然是有家學的。”柳嬸子點頭,也沒多再多問,轉而與沈玉聊起其他家長裏短。
午後辰在閑聊中不知不覺消磨。
當日頭偏西,緋晚霞染紅樹梢時,謝無陵也抱著孩子回來。
柳嬸子的“任務”完,看了眼孩子,拿了謝無陵送的半包鹵豬頭,笑瞇瞇回家去了。
“老子去接這小崽子,他在山貓他弟媳婦的懷裏吃得噴香,呱呱哭得都不舍得回來。”
謝無陵斜眼睇著沈玉,見抱著孩子,清婉眉眼間的鄭重與關懷之真意切,黑眸輕瞇:“現下你總放心了吧?”
沈玉見孩子氣都比昨日好了,便知的確是吃飽了,心弦松開,擡頭朝謝無陵謝一笑:“嗯,多謝你。”
夕餘暉籠著白皙臉龐,這一笑,明眸盈盈,靨生輝。
竟是那樣的……好看。
謝無陵膛忽的湧上一陣從未有過的激熱意,薄抿了抿,想說些什麽。
最終還是將話咽下去,拎著手中那提牛皮紙包,轉朝廚房走去:“你抱娃兒吧,老子去做夕食。”
看著那道疾步而去的寬闊背影,沈玉眼睫輕眨。
是的錯覺麽,怎麽覺著他有點怪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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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食是中午剩下的湯煮面,另加一大把新鮮脆爽的菘菜。
吃過飯後,謝無陵又鑽進廚房,不知在搗鼓什麽。
直到一陣濃濃苦的藥香飄進窗裏,沈玉才知他在煎藥。
是他病了麽?可一整天瞧著生龍活虎神的。
不然去問問?怎麽說他今日也予了兩頓飽飯,還給了一落腳之,讓有片瓦遮頂、被褥掩。
可他那樣自負張狂的子,若是自己主關懷,他會不會誤會對他有意——
這事放在旁人上不一定,可放在謝無陵上,極有可能。
就在沈玉猶豫不定時,門外傳來一陣沉穩腳步聲。
一擡頭,便見謝無陵端著碗湯藥走進來。
大海碗裝著的湯藥還熱乎乎冒著煙氣,不大的寢屋霎時就被那苦氣味充盈。
沈玉聞著這氣味,胃裏一陣翻滾,兩道細細黛眉也不蹙起:“這個藥是……”
“問。”
謝無陵打斷的話,語氣也多了幾分不同尋常的冷:“給你熬的,喝了便是。”
沈玉瓣抿了抿,再看面前的男人,因著只燃著一盞小小油燈,屋裏線昏朦,他那張英的臉龐一半在明,一半掩在暗,模模糊糊,瞧不真切。
沉片刻,沈玉還是擡手,接過了那碗藥。
湯藥溫熱,黑乎乎一碗,氣味苦難當。
覺到男人的目牢牢盯著自己,沈玉低頭輕吹幾下,待溫度涼了些,才送到邊。
淡嫣瓣剛沾到藥,進屋後一直寡言的男人忽然開口:“等等。”
沈玉喝藥的作一頓,不解看他:“嗯?”
謝無陵兩道濃眉擰起,語氣算不得太好:“你也不問一句什麽藥,就敢往裏送?不怕我毒死你?”
沈玉有些莫名其妙:“不是你我問……”
“我你問你就問,那我你給我當媳婦你怎麽不聽?”
“……?”這麽又扯到這一茬。
“別裝啞,說話。”
“……”
沈玉也不知這男人為什麽突然兇起來,但他斂起白日那副玩世不恭的笑意時,這般板著臉的模樣的確有些駭人。
稍定心緒,放下那碗湯藥,烏眸平靜地看向他,嗓音輕緩:“首先,你要真想害我,昨夜便可直接殺了我,拋荒野,或是直接把我賣了。何必大費周章把我帶回家,又是熬湯,又是抱孩子,還費時費力熬碗毒藥來害我。其次——”
話音稍頓,向他的目愈發懇切:“我覺得,你不是壞人。”
頂多算是個無賴登徒子。在心底補充。
朦朧燭下,謝無陵聽著那話,漆黑眸底飛快閃過一抹晦。
再看重新端起湯藥,兩片朱微啓,謝無陵眉心猛跳,一把手搶過:“別喝!”
他作蠻橫,溫熱的湯藥霎時灑出大半,沈玉的領也被打一片。
本就覺得他莫名其妙,現下這樣一弄,頓時有些惱,嗓音不提高:“你做什麽?”
傍晚回來後就奇奇怪怪的,看來該喝藥的是他才對。
“你個蠢婆娘,老子才不是什麽好人!”
謝無陵將那剩下半碗藥“嘩啦”倒在了泥地上,才頂著一張黑如鍋底的俊臉,咬牙看向沈玉,惡聲惡氣:“這是碗落胎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