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之城》 二十八
次日,秋雨綿綿,氣溫驟降。最後一暑意終于被驅散干凈,剩下的是漫長的冷寒。庭院中的桂花反而開得更加熱烈,樹葉下是沉甸甸的花串,濃香刺鼻,熏得人都有點不了。
馮世真出了門才發覺穿了,又懶得回去加服,只得著頭皮坐在黃包車上吹冷風。
外灘的碼頭人群肩接踵,喧囂沸騰。
商行的買辦,挑擔子的腳夫,出行的學生,送別丈夫的太太,滿了道路。運貨的驢車竄,汽車司機氣急敗壞地摁喇叭。兩個法國警察吹著響亮的口哨,揮舞著棒子驅趕人群,給兩輛程亮的轎車讓路。手在人群中竄,一旦得手,就魚大海一般溜走,留下失主徒勞唾罵。
勞力們的汗水,太太們的香水,車船的煤煙氣,以及海水的咸,混雜了一種怪異的氣味,隨著人群的涌,一波傳來,一波又散去。
港灣里停滿了大大小小的船,漂亮龐大的外國郵在細雨中巍然聳立,就像一棟移的大廈。貨船鳴笛,冒出滾滾黑煙,緩緩駛離碼頭。
華的太太小姐們從漂亮的小汽車里走下,由聽差們護著,撐著小洋傘,站在碼頭上眼穿。
一個穿著西裝的中年男子走下了船,妻兒們一聲歡呼,撲進了他懷中。
馮世真滿頭大汗地出人群,眼地著排隊下船的客人。雨漸漸大了,又沒帶傘,頭臉肩膀被淋得答答的。
“大哥!”
“三姐,這里!”
“舅舅——”
人群里不住響起歡呼聲。親友重逢,擁抱歡笑,攜手離去。馮世真邊的人逐漸稀疏起來。
大哥先下船了?
馮世真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打了一個噴嚏。
想起小時候,母親帶著去接大哥放學,也是這樣在門口翹首以盼地等著。
他們兄妹極好,就算分開半日,再見著了都要抱一會兒先。而馮世勛一去學堂就是一個禮拜,馮世真天天在家里數日子,要抱著大哥的枕頭才能睡。
可左盼右盼,學生們都走盡了,還尋不到大哥的影。小世真急得要哭。這時有人從後了的耳朵。
馮世真猛地回過頭。
“大……”
男人大笑著一把將抱住,轉了一圈。
馮世真摟住了兄長的腰,呼吸著對方上傳來的溫暖悉的氣息,一顆心終于落回了原,強勁地跳。
的大哥終于回來了!
“看!”伍雲馳拿手套拍了拍容嘉上的肩,朝遠一指,“那不是你家那個先生嗎?那男人是誰?”
容嘉上蹙眉去。
人群的另一頭,馮世真正同一個高大俊朗的男子擁抱,臉上是簡直要哭出來的激。那男人大笑著著馮世真的臉,不住把往自己懷里摁,將來去。若不是在人來人往的碼頭,他肯定要抓著馮世真狠狠親幾口。
“他的相好?”伍雲馳一臉小報記者的表,“瞧那親勁兒喲!”
馮世真摟著那個男人不放,把臉埋進他懷里,好像哭了。男人拍著的背,低下頭,在的發頂,面容充滿溫和寵溺。
容嘉上冷著臉轉過,“說他今天要來接他大哥。”
“親哥?”伍雲馳表示懷疑,“肯定是人。我和你賭十塊錢。”
“無聊不無聊?”容嘉上丟了一記白眼,“不是要接你的姨媽一家嗎?人呢?”
“來了!”伍雲馳踮腳招手,“二姨,這邊!”
一個珠寶氣的胖太太領著四個花枝招展的胖小姐,自人群中破陣而出,雄赳赳氣昂昂,好似一支登陸的突擊隊。
“四表哥!”表妹們齊聲,又齊刷刷地盯住了伍雲馳邊的容嘉上,出了狗見到般的表。
容嘉上額角掛上了一滴汗。
馮世真同馮世勛從人群里了出來,搶到一輛剛卸客的黃包車,兄妹倆在一起,另外了一輛黃包車拉馮世勛的行李。
“你瘦了。”馮世勛著妹妹濡的面龐,用帕子幫著頭發,“我該早些回來的。都怪之前的電報被舍監弄丟了!”
“我倒希你拿了畢業證再回來。”馮世真悶悶不樂,“我都說了,家里有我在,你不要擔心。”
“胡扯。”馮世勛溫地斥責了一聲,“我是長子。家里出了這麼大的事,我怎麼可能繼續念書?”
“都最後半個學期了。”馮世真滿是憾,又打了一個噴嚏。
“怎麼穿這麼?”馮世勛心疼地把妹妹摟著,了單薄的肩,“東家待你好嗎?學生聽話嗎?要是氣的話,不做也罷。現在我回來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馮世真原本滿腹委屈,聽兄長這麼一說,又忍不住噗哧笑。
“媽媽每次提到你,也是這句話:等你大哥回來了,一切都會好起來。好像你是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似的。”
馮世勛覺得懷里的軀又冰涼又瘦弱,心如刀絞,將妹妹抱得更了。
“你做得很好,世真。咱們這個家沒有垮掉,全靠你在關鍵時刻撐住了。你做了大哥該做的事,大哥虧欠你……”
說到後面,馮世勛也有點哽咽。
“一家人,分那麼清做什麼?難道我不是爹媽的兒?”馮世真反而笑了,撒地在兄長懷里蹭了又蹭,“哎呀,大哥回來了真好。以後我就可以靠著你啦。”
“靠吧。”馮世勛著妹妹的頭,眼里滿是寵,“大哥不就是讓你靠的麼?”
外面的雨漸漸大了,打在黃包車的篷布上啪啪作響。車夫穿著單薄的褂子,汗流浹背地拉著車,看著讓人有些心酸。
“家里那事……”馮世勛低聲開口,“有頭緒了嗎?”
馮世真從兄長懷里坐起來:“還是老樣子,說是張家燒爐子引起的。巡捕房已經結案了,再去追問,就要被斥罵。爹他……”
“怎麼?”馮世勛敏銳地察覺出了不妥,“爹的傷復發了?”
“沒有。”馮世真說,“他傷已經沒事了。就是因為太疼了,又說大煙能止痛……”
馮世勛是極其聰明的人,妹妹話說一半,他就已經明白了過來,臉頓時沉了下來。
馮世真局促地坐著:“我總是不在家。媽媽心疼他,縱容著,我怎麼都勸不住。也許,他會聽你的話。”
馮家里,馮世勛一直是深寵的長子。馮家夫婦對小兒也很好,可到底不是親生的,又是個孩兒,并不太重視的意見。
“對不起,大哥。”馮世真說,“我沒有照顧好爹媽。”
“你沒錯。”馮世勛握著妹妹的手,朝溫一笑,“你已經做得夠好了,世真。”
馮太太一早就站在石庫門的路口等著,遠遠見一雙兒并肩走來,撲在長子上大哭起來。
馮世勛生得酷似馮先生年輕時候,高大拔,又繼承馮太太的清秀五,是個非常英俊、溫文儒雅的年輕人。他一走進小院中,大媽小媳婦們紛紛放下手里的活兒去圍觀,直到把人送進了樓梯口。
馮先生今日沒有煙,難得清醒地坐在屋子里,見到大兒,老淚縱橫。
馮世勛離家五年,送別他時還健朗的父母,如今老殘憔悴。他噗通跪下,給父母磕頭,起時,也淚流滿面。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馮先生抓著大兒的手,“千金散去還復來,至咱們一家人都活著。也別替我難過。我和你媽媽都老了,廢了就廢了,只要你們兄妹倆好好兒地,將來復家業,重振門楣,就靠你們了。”
馮家兄妹都含淚應了一聲。
馮太太張羅了一桌盛的飯菜,給大兒子接風。一家人都沒提火災的事,開開心心地吃了一頓飯。飯後,馮世勛下了紡的羊西裝,挽起袖子,幫著母親洗碗。
馮先生的煙癮犯了,躲進了房間里面。馮世勛聞到了那嗆人的煙味,同妹妹換了一個無奈悲哀的眼神,什麼都沒說。
兄妹倆去了小臺。
“那個租房子的姓馬的男人是什麼人?”馮世勛問,“面相很不善呀。”
“是煙草公司的工人。”馮世真說,“人其實好的,平時還會幫媽媽搬煤,也從不帶人回來。我不在家住,覺得家里好歹還是要有個男人的好。爹媽都老了……”
馮世勛點了點頭,“我明天就去拜訪劉世叔。他很熱心,我還在船上時就給我來過兩個電報,說在紅房子醫院給我找了一個職務。且不論是不是正式的醫師,至是份工作,領一份薪水。以後,家里這擔子,由我來背。”
“一人背一半。”馮世真說,“媽媽心心念念就想搬離這里。我也覺得,換個好環境,也許爹也愿意戒煙。”
兄妹倆又商議了一陣今後的生活,馮世真看時辰不早了,要返回容家。
“世真,”馮世勛送妹妹到街口,認真注視著,“以後有什麼事,都要和我商量。記住了,我們是兄妹。有事不要一個人扛著。”
“我知道的。”馮世真朝大哥溫一笑。
黃包車拉著馮世真漸漸遠去。回頭,馮世勛高大的影依舊佇立在街頭的路燈下,就像一尊守著的雕像。
馮世真雙眼發熱。
的大哥回來了,的守護者回來了。
可是這條路,還是要獨自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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