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便到了孝宗下葬的日子,姜佑穿著衰服,跟著棺木一路過了金水橋,午門,端門,承天門,沿途老早就設了神亭,一路哭嚎著了奉先殿,四周燃著明晃晃的長明燈,由十個太監安置下葬。
姜佑一麻布孝服跪在香案前,眉眼黯淡地聽祝詞獻酒,寧王就跪在後不遠,這時候司禮的員了起,他不聲地湊近幾步:「殿下節哀。」
姜佑側頭看他一眼,綳著臉漠然地道:「皇叔有心了。」
寧王毫不在意的冷淡,忽然又欺近了幾步,對著微微笑道;「臣這些日子聽了京中一則傳聞,與殿下倒也有些關係,不知殿下是否也聽說了呢?」
姜佑道:「我輕易出不得宮,哪裏比得上七皇叔清閑?」
寧王淡淡一笑,不以為意地繼續道:「我聽人傳言,說殿下並非正宮嫡出,甚至並非皇兄親生,也不知是何人傳出這種損的閑話來。」他說著又故作懊惱地一拍額頭:「都是臣的錯,臣不該說這些來污了你的耳朵,皇兄視殿下如珠如寶,又將大統傳給了殿下,難道皇兄還會認錯自己親不?」
姜佑憤懣地看了他一眼,沉著臉沒有接話,他掩輕輕咳了聲,又嘆息道:「不過皇兄沉痾多年,子孱弱,突然得了個明珠,也難怪底下人起疑心。」
姜佑冷著臉道:「皇叔為王爺,怎麼盡像那些碎婦人一般,喜歡聽人街頭巷尾的無稽之談,還對著別人津津樂道,為皇親,言行怎可這般無狀?!」
寧王沒想到立刻能還出一擊,略詫異地看一眼,卻終於淡笑一聲不再說話了。
這時候兩人都邁出了殿門,隔著丈許遠立在丹陛上,忽然天空上傳來一聲極清明的鶴唳,眾人都抬頭去,就見兩隻白鶴遙遙在青雲之上,一隻不斷啼,另一隻盤旋環繞在奉先殿的屋頂,裏似乎銜著一個澤瑩潤的事。
忽然那裏銜著東西的白鶴俯衝了下來,眾人俱都吃了一驚,立在玉階兩側的錦衛立時就想張弓搭箭,這時候有禮部白侍郎猛地跳出來,高聲道:「不得,不得,白鶴獻寶乃祥瑞之兆,萬萬傷不得這仙家吉鳥!」
此言一出,本來張弓搭箭的錦校尉猶豫了一下,那白鶴竟然俯衝到寧王面前,張開了長長的鳥喙,就聽『噹啷』一聲,一個華四的玉如意掉了出來,正掉在寧王的腳邊,禮部和欽天監立刻有人連滾帶爬的沖了過來,舉起那玉如意仔細一看,發現上面正刻著一個『夔』字,如意上通繞著夔龍紋,正暗合了寧王的名諱。
又是白侍郎搶先一步開口了:「這,天降神,仙鶴獻寶,其上刻得又是寧王的名諱,難道寧王殿下便是大齊朝氣運所在?」他面上滿是難以自抑的激,一袍,猛地對著寧王跪了下來:「天佑寧王,天佑大齊!」
寧王這些日子盡得人心,他這麼一跪,底下立刻有人也跟著跪了下來,一個挨著一個,跟割麥子似的跪了下去,口裏齊聲道:「天佑寧王,天佑大齊!」
這場景簡直是恨不得立時讓寧王登基,沖著寧王叩首的有一大半,倒顯得立在丹陛另一邊的姜佑形煢然,彷彿人心盡失。
寧王並不這些人起,轉而遙遙地了姜佑一眼,眼底既有抑多年的嫉恨,也有一朝得意的意氣,直了脊背立著,威勢凜然,後牆壁上的五爪龍彷彿活了一般,繞在他側拱衛著這個大齊朝氣運所在。
姜佑臉白了幾分,背後滲出一層的冷汗,麻布的孝服在上磨的有些尖銳的疼和,發冠束不住的頭髮飄下來幾縷,卻轉瞬被冷汗打了。
最是無帝王家,今日若是敗了,丟的可不止是皇位,而是家命,寧王是絕不可能留著這麼個能威脅到他的嫡出的太子在人世間的。
想到敗了的下場,眼底不由得帶出幾分慌,無措地轉頭向後去看,卻沒見那風姿郎朗的影,又往下看,見鎮國公和幾位太傅面肅然地對著輕輕頷首,心裏定了些,深深地吐納一口,對著寧王一字一字地沉聲問道:「皇叔這是何意?」又一轉頭看著跪在下面的眾臣,揚聲道:「眾位卿又是何意?」
寧王沒想到直接問出來了,反而有些不知道怎麼回答,總不能直接說他想廢太子自己登基吧?他頓了下才緩緩道:「這乃是齊朝國運昌隆的祥瑞之兆,殿下應當歡欣才是。」
「可這祥瑞到底是給皇叔的?還是給孤的?」冷眼看著寧王,直言道:「這些日子常有傳言說皇叔才是天命所歸的天子之選,如今更有祥瑞昭示,百頓首,皇叔是父皇親弟,繼承大寶也合乎理,朕今日只在這裏問一句,皇叔是打算順承天命,繼承大統嗎?」一開始說話還有些畏磕絆,到後來越說越鏗鏘有力。
便是做夢都想著的念頭,他也不敢就這麼說出來,只得一袍袂跪下,連連叩首道:「您才是順承天命的太子,臣豈敢這份心思?!」
姜佑抿看他,聲音清脆卻擲地有聲:「皇叔不必自謙,咱們齊朝帝位向來是有能者居之,皇叔素有仁德之名,又是祥瑞昭示之人。父皇在時,也常教孤要友孝悌,要重親族人倫之道,要知道尊長禮讓。」遙遙抬起手,猛地一指孝宗還未來得及完全殮的棺木:「只要皇叔今日說一句,孤便把皇位拱手相讓,再一頭撞死在棺木之上,絕不讓皇叔在忠義之間為難!」
寧王現在真是恨殺人的心都有了,如今文武百的眼睛都在這看著呢,想死是絕對死不了的,若他真的敢應了,那就是背上了『弒君』的罪名,便是姜佑沒死,他辛苦積攢多年的名也毀於一旦,了一個叔奪侄業的小人。
他只能俯低子:「臣...絕無此意!」
姜佑踏出一步,下意識地模仿著薛元時常的作,負手立在寧王前,揚聲道:「這麼說來,皇叔是願意讓孤即位了?」
他低低叩首:「臣不敢,臣請殿下登基!」他話一出口,以鎮國公為首的眾人立刻跪下:「請殿下登基!」
這時候所有人都一齊跪下,頓首高聲道:「請殿下登基!」
鎮國公和幾位太傅這些日子準備的寶印和金冊終於派上了用場,尚寶監的人托著詔和二十四寶排一排跪在前。
按照規制,群臣請太子即位的時候太子不能立刻答應,得再三跪請才能應了,方顯得順應了民意,姜佑一手虛虛按在寶冊上,忽然轉頭問寧王著他自毀城牆:「皇叔,這天降祥瑞,是誰的福氣?文武百,跪的又是誰?」
寧王心裏大恨,想著暫且容得意這一時,頓首道:「是...殿下。」
姜佑一挑眉:「殿下?」
寧王深吸一口氣:「陛下!」
姜佑昂著頭,尊貴驕傲之態顯無疑:「那天下之主又是誰?」
寧王沉聲道:「是陛下。」
姜佑道:「既然如此,若是皇叔沒有二心,按著祖宗規矩,你為何還滯留京城,不回藩地就藩?」
他惦念皇位惦念了一輩子了,如何甘心這麼空手而回?但姜佑畢竟佔著正統的名頭,一旦繼位,就再難以撼了,那時候要趕他殺他都是名正言順。
他沒想到姜佑竟來了這麼一招釜底薪,不但得他表態對皇位不得有非分之想,還為自己確立了名聲,以往真是小瞧了。
寧王滿面霾,忽然又平和了下來,人竟也從地上站起:「非是臣有意違背祖制,滯留京城不走,而是事關我皇室脈,和我大齊百年基業,臣不得不在京城謹慎查明,事到如今,臣也瞞不得了。」他一轉頭,對著外面的侍從道:「來人啊,把人帶上來!」
.......
如今時候還冷著,一樹玉蘭卻早早地開了,迎著寒風巍巍舒展花瓣,有種別樣的艷朦朧,淡的似乎一眨眼就沒了。
薛元立在樹下瞧著,忽然低低笑了聲:「真是這麼說的?」孫賀年賣力地點頭,他又一哂:「到底是姓姜家人,旁的時候瞧不出來,要關頭還真不是盞省油的燈。」他了纖細的樹榦:「這法子用得好,如今兩下都撕破臉了,到底是這個有著正統名頭的太子更佔先兒,寧王名聲再好,但手裏沒得實權,也終歸敵不過『道統』二字。」
孫賀年臉有點苦:「可不是,兩人手裏都沒實權,只能鬥皮子上的功夫,沒想到鬥了兩個回合,本以為太子這邊已經佔了上風,沒想到...」他忽然低了聲兒:「寧王突然提出幾個證人來,非證明殿下不是先帝所出。」
薛元理了理頷下的組纓:「早就料到的事兒,寧王不拿出說事兒才稀罕。」他嘆道:「辦事到底還是不老,不過能寧王早早地用出這個殺手鐧,也算不錯了。」他抬步出了院子,天青的大氅帶起了幾瓣梨花,半空中劃出一個渺渺的弧度:「總歸是一個道兒上的,不拉拔一下也不好,把前些日子備下的人手都帶上吧。」
薛元抬步出了院外,一片梨花瓣飄飄悠悠地落了下來,過他潤艷紅的雙,他開寬大的垂胡袖,抬手接了,細細地挲著,的似曾相識。
他嗤了聲:「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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