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公主躺在貴妃椅上，頭上的發簪也取下了，烏鋪散在月白的羅上，慵懶地翻閱書籍，聽到敲門聲，也是漫不經心。

“我進來了。”杜平推門而。

平公主頭也不抬。

“杜家的人我可以不屑，但別人不行，我姓杜，踩他們的臉就是踩我的臉。”杜平開門見山，說話毫不含糊，“母親若真不想和他們牽扯，讓我改姓蕭也好，李也好，我都隨意。”

平公主輕笑一聲，放下書籍，抬眸去：“我並未說什麽，你這是惡人先告狀？”

杜平一看母親神，頓知沒有生氣，心下一喜，立刻一屁坐到旁邊，笑容滿麵，“母親方才是在嚇我呢，”杜平按著小心髒，“虧得我膽子大，否則不被嚇死了。”

平公主打趣：“這世上還有能嚇著你的事？”

“母親生氣就是天下間最可怕的事。”杜平舉天發誓，“也是最令我心疼的事。”

“油舌。”平公主笑，“兒大不由娘，我哪能事事管著你，還是我以前說過的老話。”頓了頓。

杜平與同時開口。

“自己的事自己兜。”

隨即，相視一笑。

杜平笑得暢快：“我知道我知道，娘你放心。”手指繞著黑長發，玩得不亦樂乎，“我今日在胡家到了大師兄。”

這句話換來了平公主的側目。

杜平道：“老師和馮閣老鬥了一輩子，還是棋輸一著。隻要馮閣老還在，首輔就永遠不到老師。相比之下，老師有一點倒是贏過了馮閣老。”

平公主含笑問：“你覺得是哪一點？”

“齊家。”杜平道，“老師治家還是很有一手的，兒子孫子都聽話，家裏的風吹草都瞞不過他，我那時幾乎天天去孫家，娘，你知道嗎，連他的孫子去一次青樓館，都能馬上被老師知道，嘿嘿，當天下朝，就狠狠揍一頓。”

平公主失笑：“太傅這人，嚴肅了點。”

“所以，這不是大師兄的意思，定是老師授意。”杜平言歸正傳，“馮首輔至今仍在家中養病，也許，老師覺得這是一次機會。盧謙獄，別說江南省，就是京城都是八仙過海，賑災糧也好，知府替補也好，個個都拳掌。馮首輔如今態度模糊，不知道會不會力保盧謙，但不論他是否出手，有心思的人都會把他扯進來。江南省的知府位置打不了老師，唯有首輔一位，會令他心。”

平公主著兒的發頂，含笑鼓勵：“再想多一點。”

杜平眨眨眼，反應靈敏：“不是因為首輔？”一頓，“不單單是因為首輔？”

平公主指點：“太傅此人，聖外王，都快得道仙了。”

杜平眨著眼睛：“我也這麽覺得。”

平公主彈了一腦門：“太傅貪不重。”

杜平半個子都挨到貴妃椅上，長籲短歎：“我覺得吧，而為人，天就是存在貪念，老師他偏要反其道而行，克製，再克製。這就像治水一樣，應該疏通而不是堵塞，虧得老師修到現在還沒修瘋子。”

平公主不給麵子，嗤笑道：“燕雀安知鴻浩之誌。”

杜平一懵，親娘誒，你在罵我？誰是燕雀？

平公主道：“放心，你老師好著呢，配你這凡鳥綽綽有餘，胡高在湖廣做慣土皇帝了，他對誰當首輔並無興趣，反正不管是馮老還是孫老上臺，都得哄著他。”

“所以，是江南省的事。”杜平道。

平公主懶懶地打個哈欠，雙手撐著坐起來：“我先回房了，多看點史書，長長見識。”

正要離開房間，平公主忽聞背後傳來聲音。

“娘，”杜平說，“我明日要去拜訪老師。”

平公主止步，回眸一笑，不吝誇獎：“這時機挑得好。”然後再踩一腳，“不過，你和太傅走得再親近也於事無補，胡高可不在乎。平兒，你這挑撥的水準，連沾酸吃醋的後宅婦人都比不上。”

杜平苦笑，一開始等在總督府門口，的確有一半是因為想挑撥示威，不過，拜訪老師的心卻與此事無關。

“娘，老師想手江南省，老師在防你。”杜平說，“這也是你的老師，與之為敵？”

平公主麵不改，巧笑倩然：“怎麽會？我一直都在妥協。”

杜平天，是是是，你教過我的，場傾軋如驚濤駭浪，在此之前，要籠絡一切可籠絡的勢力，妥協不過是小節，用好為餌，將敵人減到最。

朋友越多越好。

敵人越越好。

翌日，雨蒙蒙，小雨紛飛。

孫閣老正站在書桌前，揮筆書法，字字淩雲。書畢，他放下手中之筆，這才發現老妻已經端著熱湯站在一旁，微笑著他。

雲氏一藏青袍，淡藍繡花點綴其上，以一品浩命夫人的份而言，即使是家居服，也實在太過樸素。雲氏簡樸慣了，習以為常，笑瞇瞇地放下杯盞，點評道：“最後那一捺看上去有點心急，不像你的水準。”

孫閣老當做沒聽見，默默拿起熱湯暖胃。

雲氏走到他背後，幫著輕輕按肩膀，老頭子每到雨天，上的骨都有些酸痛，這也是老病了，可惜朝中一直不太平，無緣回歸田園，頤養天年。雲氏一邊一邊打趣：“從昨日老大帶消息回來，你心裏就激得很吧。”

孫閣老豈會承認，板著臉道：“笑話，拜訪我的人多了，還會稀罕一個小丫頭？”

雲氏笑瞇瞇地應：“是，不稀罕，不稀罕，你櫃子裏的那些練字帖也都可以扔了，何必稀罕？”

孫閣老猶在：“我那是尊重學生，這是為人師長該做之事。”

越編越離譜，雲氏無地拆穿他：“那你兒子的字帖你還藏著嗎？親兒子的？親孫子的？是不是都當柴火燒了？”

孫閣老臉紅，老臉有點擱不住了：“平兒是關門弟子，豈能相比？”

雲氏捂著笑：“聽老大的意思，平兒今日應該是來上門道歉，你到時候也別板著臉，別拿朝中那一套來對付小姑娘，順著梯子下來也就是了。”

孫閣老斜眼睨去：“還沒來呢，就把你收買了？當初頂撞師長還有理了？”

雲氏笑：“明明早就氣消了。”

老妻一直拆臺，孫閣老實在無法繼續擺架子。他一口一口地喝著湯，臉上的表也漸漸收斂，他對自己的小弟子了解得很，不覺得這一回是為道歉而來。

幾十年的夫妻相，老頭子神一，雲氏就猜得八九不離十，遞上熱巾，溫和道：“我知道，這麽多弟子，你最擔心的就是平兒，你想想，小姑娘花骨朵兒的年紀，年輕氣盛，怎麽會稀罕你那一套？如果一年時間就能想通，那可不是平兒的子。”

孫閣老閉上眼養神，沒說話。

雲氏繼續說：“你年輕時候也跟現在不一樣，你自己用了多年才修如今的心？你想想，那時候你還羨慕別人家的小妾年輕貌，心裏得很……”

孫閣老急急睜開眼，這把年紀了怎麽還提這事？多年前的老黃曆了？“我這不是最後沒納麽？”

雲氏笑道：“是，你心裏雖想，卻還是忍住了。可平兒不是啊？出比你高，從小到大，想要什麽就有什麽，子當然橫一些。”

孫閣老靜默，若真隻是這樣的緣故，反倒好解決。他知道，他這個弟子的問題，不是格橫一些這麽簡單。

片刻，他搖著頭笑笑，低聲道：“準備些喜歡的菜吧。”

好久沒留吃飯了。

杜平來到孫府的時候，一路暢通無阻，沿著悉的路走到書房，老師一個人安靜地坐著看書，仿佛沒聽到的腳步聲。

杜平深深一揖：“學生拜見老師。”

孫閣老放下書，閉著眼了鼻，語氣平淡：”還以為你不認得路了。”

杜平笑著湊上去，不把這嘲諷聽在耳中，兩隻手沒規矩地撐在桌上，仿佛這一年間的隔閡毫不存在：“老師，這話酸的，想我了就直說唄。”

孫閣老瞥一眼，半點麵子也不給，把遞過來的梯子一腳踢開：“當初是誰說的？哭著求你才回來，有誰求你了嗎？”

杜平笑瞇瞇地看著他。

哼，沒用。笑得再可也沒用。孫閣老打算把當初丟的麵子都撿回來，維持師長尊嚴。他拿起桌上另一本書，不看，架子撐得足足的，等主開口認錯。

可惜，杜平沒認錯。

覆上那隻蒼老的手背，那是一隻飽經風霜的手，皮皺的，上麵還有老年斑。杜平把書從那隻手中輕輕走，的手很暖，手心還有一些汗漬，地握住他。

的目真誠而坦率，張了張，沒說話，反而不好意思地低頭笑了笑，然後又抬起頭，很慢地說：“我隻是，”頓了頓，又笑了，一邊看他一邊笑，眼眶微微潤，“我隻是，很久沒見你了。”

孫閣老那顆千錘百煉的心髒喲，一灘水了。

老頭子到屏息，等意識到後，覺得丟臉，又掩飾般輕哼一聲，撇開頭，眼裏已有笑意。

罷了，罷了，即便丫頭不是為道歉而來，他也不計較了。

杜平笑得眼兒彎彎，得寸進尺地問：“老師常說，我是眾多學生中最沒規矩的那個，可惜最喜歡的也是我，對不對？”

孫閣老不打算助長的氣焰，意味深長地說：“我隻記得，你是我教訓最多的一個。”

杜平滿不在乎：“打是罵是，我喜歡。”

孫閣老眉一豎：“哪裏學來的渾話？輕浮低俗，不像話。”

杜平笑瞇瞇繞過桌子，一屁坐在他半邊椅子扶手上，打算好好敘一下舊，可惜被孫閣老一手板兒拍下去，嚴厲道：“坐好。”

杜平立馬兒找位子坐好。

哈哈，就猜到是這句話，不用被罰站啦。

一看到坐下的小表，孫閣老就猜到的心思，也不點破，就這樣氣定神閑地看著，慢慢問了句：“你今天為何事而來？”

“老師的家就是我的家，沒事能來，想你了能來，想師娘了也能來。”杜平甜。

孫閣老並沒被打倒，甜言語聽多了，這丫頭從小到大，討好人的本事一筐一筐的，他嘲諷道：“想必是，思念了一年，今日終於按捺不住？”

杜平拊掌笑道：“正是此理，老師果然了解我。”看到對麵出不屑的表，低頭笑笑，再抬首時神已正經許多，輕聲道，“誰讓你偏心，我也會生氣的。”

用一句偏心輕輕帶過此事，不想深究。

就這樣吧，何必打破鍋底？再深的也經不起一次一次的誅心。

這事即便再吵一次，老師也不會讚同。

所以，就這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