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裏黑漆漆的，唯一的源便是窗外的明月，皎潔的月斜斜灑進屋，傾瀉在地麵上，鋪一片銀的地毯。

兩雙眼睛都已習慣了黑暗，彼此對視，一瞬不瞬。

杜平先眨了眼睛：“怕你背上的傷塗抹不到，自告勇來幫忙。”

元源冷哼：“貓哭耗子假慈悲。”

“小耗子，何必如此自貶？”杜平上不饒人，走到床沿想坐下來，“來……”話未說完，元源就拿油燈的尖端抵著，瞪眼道，“離我遠點，滾回去。”

杜平抬起一手指，輕輕地想推開那尖尖的玩意兒，額，推不開，不好強來，到時候打起來就不了，可不想屁挨子。

元源注視的眼睛，薄吐出一個字：“滾。”

杜平這一的反骨啊，一全都豎起來了。

退後一步坐下，翹著二郎，裏還叼著那細簪子，活一小流氓形象，斜著眼，歪著：“就你這刺蝟樣，活該在寺裏被孤立，俗話說得好，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哼，等你上的刺被人拔了，看你到時候能活什麽樣。”

元源怒極：“你知道什麽？”

杜平瞅著他：“什麽都不知道，等你吐心聲啊。”

元源又扔出一個“滾”字，指著房門：“你再不出去，我就大喊，看你挨個三十子後還個什麽樣！”

杜平也有點火了，不算個好人，難得想做件好事，竟然被人連說三個滾，孰可忍孰不可忍，指著他的鼻子說：“走就走，算小爺我犯賤。”

一怒起，開步子就往外走去，走到門前，聽到後麵傳來一聲“喂”，停下腳步，卻不回頭。

元源猶豫著開口：“別去幫忙。”

杜平一怔，側過腦袋回眸去。

元源鼓起勇氣，接著說：“別去彌河師叔那裏幫忙。”說完，閉再不言語。

就這兩句話，杜平一肚子的火氣就這麽滅了，天地，長歎一口氣，回轉來，認命地向他走去，算了算了，宰相肚裏能撐船，可是有大誌向的人，不好像個孩子一樣胡發火。唉聲歎氣坐回床沿，一臉複雜。

元源雙目如星熠熠，看著，不說話。

空氣中的氣氛格外滲人，一一汗都快豎起來了。

杜平張開，又閉上，想了半天，還是進門那句話：“真不用幫忙塗藥膏？”

元源是個聰明的年，他也看出點什麽了，抖，輕聲問：“你是不是知道了？”

杜平愁得抓頭發，嘖，不該明的時候這麽明，這樣怎麽引導他說話？本郡主才是帶節奏的人，不是你！抓抓頭發，還想再試試水：“我才來幾天？我能知道什麽？”

元源一把抓住的手，仿佛抓住最後一希：“你到底是什麽份？”元青是彌英首座的死忠派，彌英首座又是公主的死忠派，元青頭一次這麽保一個人。

杜平天，哦，看不到天，隻能到屋頂，黑布隆冬的，真是暗無天日啊。說：“沒什麽份，隻是為自安危著想，想先問問你況。”

元源神一僵，那隻手也漸漸鬆開了，怔怔看半晌，看不出什麽，自嘲一笑：“我能有什麽況？我隻有忠告你一句，別去幫彌河師叔的忙。”

他初靈佛寺的時候隻有八歲，戰戰兢兢好長一段時間，他不像元青那樣是武學奇才，立刻被彌英師叔收門下，他自以為聰穎勤，論武功，也隻有排中等偏上，論學問，雖能排上前幾名，但真正去科考也算不上什麽。

唯一有點名聲的，就是他這張臉，但也嘲笑居多。

所以，有一天，當彌河師叔說看中他的才華，想教他分擔一些寺裏的俗務，他忙不迭地答應了。

從此，他的人生再無明日。

他試著反抗，可惜技不如人。

他試著上報，可惜反而傳言是他居心撥測，想攀高枝。

他唯一能做的，隻有勤加練武，一天比一天更勤，一天比一天更進步，別人練十遍，他就練五十遍。終於走到今天，上月的武試拿到第二，僅次於元青。

可周圍的傳言，卻說是彌河給他開小課。

這是，垮駱駝的最後一稻草。

他還能幹什麽呢？隻有背負罵名，遠遠逃開。

這蒼穹明明無邊無際，可是，不管怎麽躲避，都在靈佛寺的高院大牆裏。

“不虎焉得虎子？”杜平住他的手，見一句反問引來他的目，便笑道，“我們好好計劃一番，說不定能事呢？”

“嗬，莽撞。”元源嘲笑天真，頓了頓，突然想到一點，“你是公主推薦進來的？是能直接跟公主說上話嗎？”

杜平無辜地眨眼，這世上咋這麽多人對母親有不切實際的想象呢？

母親是個什麽人？懲除惡的大善人？

不不不，作為親養的兒這麽多年，敢負責任地保證，母親不會管這事，彌河這麽能幹這麽好用，若稟上去，母親隻會問一聲“想好替代人選了嗎”，若到時答不上來，那母親真會重新掂量掂量的心智了。

“沒那麽容易。”杜平回絕，“那你呢？你怎麽進來的？真不行溜出去唄。”天下之大，難不還無容？又不是隻有做和尚一條路。

元源很久都沒有說話。

杜平覺著自己又中他哪個點了，真問不出個好歹，也隻能自己上了。就在快放棄的時候，元源的聲音傳到耳邊：“我是楚州縣令之子，名諱曹子廷。”

杜平猛然轉頭，速度過快，頸骨發出“哢嚓”一聲。

“這是我七歲以前的名字，除我之外，你應該是唯一一個知道的人了。”元源微笑，他笑起來很好看，還帶著放開一切的決然，“我是被公主收留在寺裏的，公主算是我再世恩人。”

“你……你見過……”杜平自詡口齒伶俐，過度震驚下，也一下子口吃了。

元源知道想問什麽，緩緩搖頭，繼續道：“我沒見過公主，我哪有資格走到公主麵前？”自嘲一笑，接著說，“你知道八年前的楚州瘟疫嗎？”

杜平搖搖頭，沒聽過，母親也沒跟講過。

“嗬，楚州離京城十萬八千裏，再加上層層員封鎖消息，你不知也屬正常。”元源的目仿佛著虛空，回到了八年前那一幕。

“那時我還小，隻記得縣裏有很多人得病了，沒過多久，家裏就不許我出門了，然後有一天，父親回家大發雷霆，說是上麵封鎖了所有出通道……”他閉上眼，輕聲說，“所有人，隻能等死。”

杜平聽得手腳冰涼：“整個城的人都？”

元源察覺到的緒，睜眼看：“這還不算慘，更慘的在後麵。”

他苦笑一聲：“父親接了這樣的狀況，可是很多人接不了，拚命想著逃出去，所以，父親為了天下，為了不波及外麵的無辜者，決定，”牙齒深深咬上下，沁出來，他艱難地說，“放火燒城。”

“活活燒死所有人，包括他自己。”元源低下頭，抬手抹去邊的，“我第一次看到，這麽大的火，世上怎麽會有這麽大的火呢？整個城都燒起來了，火漫天，赤紅赤紅的雲彩，那麽紅，為什麽這麽紅呢？天像是在潺潺流，殘忍到極致。我聽到滿天滿地的哀嚎，有婦人，有小孩，還有他自己的親人，他怎麽就看得下去呢？”

杜平一不。

“他跟我說，這是為了天下，隻有這樣可以防止疫病外傳，我們雖死猶生。”元源說，“他抱著我，說會陪我一起死，可是我不懂，我怕死，我想逃，是母親救了我，拿花瓶砸死了父親，然後和父親一起焚死於家中。”

他抬頭說：“留我一個人，躲起來。”

杜平怔怔看著他，生平聽過逸聞軼事無數，有喪盡天良的貪汙吏，有六月飛雪的冤屈案，有民不聊生的貧窮哀戚。可是，卻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事。

悲慘不足以形容，蒙昧也不甚恰當。

隻知道，如果是，不會這樣做，無論如何也不會。

元源輕輕一笑，眼眶紅了，出手指到眼角邊，接住淚水，溫聲問：“怎麽哭了？”

杜平噎著反問：“你怎麽不哭？”

“我當然難過，可是父親說過，雖死猶榮，我們至做了對的事，我們對得起天下，楚州人對得起天下！”元源笑，笑得像哭一樣，“這麽驕傲的事怎麽能哭呢？”

什麽話？！

杜平拍床而起，怒喝：“你是不是傻？！”

元源連忙捂住的，生怕引來了巡邏人，看著這位小師弟哭紅一雙眼，怒瞪他，眼淚啪嗒啪嗒掉在他手上，他看著，笑了。

“笑什麽笑？”杜平拉下他的手。

“第一次看到有人哭起來都這麽有氣勢。”

杜平語噎，口起伏不定，氣都快氣死了：“這麽驕傲，你怎麽不自盡呢？逃出來幹什麽？”

“我不是逃出來的，是平公主派人趕來了，江南省那邊的。”元源說，“大火燒了三天，城門開了，公主的衛隊進來了，把活著的人都救出去。有病的治病，沒病的安，我終於知道，原來瘟疫是可以治好的。”

明的淚水淌下麵頰，一滴一滴，潤了臉龐，他的鼻涕也流了出來，和淚水糊在一起。

在寺中被欺辱時他還有鬥誌，講起世時也能保持理智，唯有此刻，他泣不聲，將麵孔深深埋雙手，抖地問：“可以治好的，是可以治好的，為什麽還要死這麽多人？”

他抬起頭，看著，卻是問自己，問去世的父親：“為什麽要放火？為什麽不給大家治病？為什麽？為什麽？”

杜平跟著哭，抱住他，給他所有能給的溫暖：“因為這個世上壞蛋太多了。”

元源哭著問：“誰是壞蛋呢？”他父親是嗎？封鎖通道的是嗎？

杜平哭：“壞蛋做壞事拿好，然後無辜的人承惡果。”自己的眼淚，又抬手去他的眼淚，“但是，還有我們呢，我們會長大，變得越來越厲害，不再讓同樣的事發生，這就是最大的善果了。”

元源淚眼婆娑：“我們還沒長大嗎？”

杜平噎著從床上下來，走到桌邊，忽聽到窗外傳來泣聲，立刻飛撲至窗，打開窗戶看到元青蹲在地上，兩隻眼睛哭得跟兔子一樣紅。

杜平紅著眼睛，看他。

元青紅著眼睛，還蹲在地上，回視。

相視片刻，元青先了，敏捷地跳窗，拘謹地看來看去，疚道：“對不起，我聽了。”

如此悲痛之下，看到這兩雙紅眼睛，元源忍不住笑出了聲：“小師弟，你被跟蹤了。”

“我……我……”元青想不出借口，老實說，“我擔心。”

杜平眼睛，鼻子，突然下定了決心。走到桌旁，倒了一碗水，雙手握著碗邊，微抬致意，爾後一飲而盡，再倒一碗，再次一飲而盡。

元青和元源看呆了，不知道想幹什麽，眼睜睜看著倒第三碗水，著鼻子又喝盡。

元青呆呆問：“你在幹什麽？口嗎？”

不水都順著嚨流衫，杜平卻顧不了這麽多，魯地，雙目炯炯，反手將碗扣到在桌，豪氣淩天，叉腰道：“以水代酒，以此立誓。”吸了吸鼻子，“三杯吐然諾，五嶽倒為輕。”看對元源，一字一頓，“我幫你報仇。”

什麽大局！什麽藏拙！

都是狗屁！

杜平直麵他們，說：“我來收拾彌河，等著瞧。”

元源怔怔著，明明比他年紀還小，偏要做個大人樣。他噗嗤一笑，也走到桌邊：“俠客行，這話是用來形容旁人的，不是用來形容自己的，七八糟。”連倒三碗水，學的樣子喝，笑道，“不過，陪著一起喝才算是兄弟。”

元青咽下一口口水，手指自己：“我也要喝嗎？”

兩雙眼睛直直看著他。

元青默默走過來，喝盡三碗水。

水是冷的，可上流淌的卻熱得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