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西陵,緒帝的地宮,第三與第四墓室門之間。地麵上豔高照,而在這深深的地底,卻如打了霜的深秋。
“北洋。”
秦海關老淚縱橫,摟住孩子。
無奈庚搏命反抗,在地宮中狂喊:“我不北洋!我仇庚,我爸仇德生,快點放我出去,救命啊!救命啊!”
“孩子,你喊破嗓子也沒用,在皇陵營造期間,我就是地宮的主人。”
“你到底是什麽人?”
“我秦海關,世代為皇陵修建鎮墓的工匠。”他把孩子迫到牆角,“我是你的親生父親。”
“你騙我!你們都騙我!”
庚掙紮抗拒之時,著心口的玉墜子晃到服外邊,仿佛一顆明晃晃淋淋的心髒掉出來。
老秦急忙用馬燈一照,果然是那枚和田暖玉,白鹿原唐朝大墓的陪葬品,到了地宮中反而更加發熱,世上絕無第二個相同的。
庚子年臘月,這枚玉墜子藏在孩子繈褓裏一並丟失,而今為父子相認的信。
“看什麽看?”男孩把玉墜子塞回服,“這是我爹送給我的。”
“我給你看樣東西。”
秦海關掉自己上,出後脖子兩塊胎記,同樣赤的鹿角形,左右對稱在頸椎骨兩側,隻是年紀大了略有褪暗淡。
“你也有這胎記?”庚後退兩步,褪去上,也給秦海關看了一眼,“幾前,葉探長來我家,給我照了前後兩麵鏡子,我才第一次發現這個胎記。”
“絕不會錯的,我的父親、我的爺爺,還有我的太爺爺,我爺爺的爺爺……祖祖輩輩的後脖子上,都有同樣的兩塊鹿角形胎記。”
秦海關想起多年前,自己夭折的那個孩子,生下來也有這樣的胎記,如假包換。
男孩自言自語:“一直有人,我長得不像爸爸媽媽,我是撿來的孩子,難道真是?”
老秦抑住悲欣集,打開葉克難留下的信封,沾滿幹涸發黑的跡,幽暗跳躍的煤油燈,照出麻麻的文字——
庚吾兒:
見字如晤!待明,吾與汝永別矣!實言相告,汝非吾之親生子也!庚子事變,吾被為虎作倀,陷於德寇陣中,皇城下,偶遇繈褓中之汝。寒地凍,吾懷惻之心,救汝回津門宅中。吾與吾妻,膝下無兒,待汝視若己出,已九度春秋。以上,絕無半分虛言。
今宵,京城西路巡警局探員,剝繭,尋至門前,吾方知汝生父尚健在,現為大清皇上當差。汝生父日夜盼汝,並有當今攝政王手書為憑。吾與汝九載父子分,今夜當休矣。嗟夫!吾淚與墨齊下,唯願吾兒,健安康,去病無災,他日龍飛下,定不負汝養父母之矣!訣別!
宣統元年四月二日,汝養父,仇德生
Ihliebedih
原來,這就是仇德生臨死前伏案所寫的書信。剛寫完最後一字,刺客便從背後下刀,刺破了他的心髒。
男孩奪過這封浸的書信,紙張變得格外脆,這是仇德生死亡瞬間,從心髒迸裂出的鮮。
庚逐字逐句念出,筆字最後,加上一句鋼筆字的德語“Ihliebedih”,意即“我你”,代表養父的深厚誼。
不錯,這是仇德生的筆跡,千真萬確!恍惚間,墨跡、筆畫還有跡,仿佛變黑飛蟲,組合各種古老文字與數字,麻麻鋪滿視野……
腦子像被空,過去九年他對自己的認識,要推倒重新來一遍了。
男孩淚流滿麵,頹然坐倒在地,轉頭看向煤油燈下的老工匠:“你真是我的親生父親?”
於是乎,秦海關一五一十地述起來,翻地覆的庚子年,如野馬韁的眾神戰車,殘暴地碾到了這一家人的頭頂。
秋風白鹿原,秦北洋誕生在唐朝皇子大墓地宮……
聽到自己在庚子年的臘月,被德國軍隊擄走的往事,男孩若有所思:“怪不得,我爹爹最忌諱庚子年舊事。”
“我才是你爹爹。”秦海關用煤油燈照著兒子雙眼,“從今起,你就秦北洋。”
“為何我北洋?北洋大臣賜的名字?”
秦海關又起孩子的外公,甲午年打日本,戰死在劉公島的北洋水師老兵。
“北洋水師?”
男孩記起曾經的海軍夢,親手做過的定遠號鐵甲艦木頭模型,大概與這冥冥之中的名字,以及管裏奔流著北洋水師的有關吧?
“秦北洋!”
緒皇帝的陵墓地宮之中,秦海關淚水滾燙,他又喚了一聲,九歲男孩抬頭應道:“嗯。”
完璧歸秦。
男孩任由秦海關摟著自己,自此起,未來的人生,不是龍飛下,就是命喪地宮。
“這就是皇帝的地宮嗎?皇上就躺在裏麵?”
他努力悉自己的新份,唯獨還不能管秦海關爹。
“噓!”
秦海關把手指封在兒子的上。他指著後一道空空的門券:“這才是第四道墓室門,隻是石板還沒有雕刻好,銅管扇也沒安裝呢。我帶你進去看看。”
他牽著兒子的手,提著煤油燈,進最後一道墓室門,才是要存放皇帝棺槨的地宮,不過現在隻是雛形,像個大地,堆滿沙土和石料,離完工還遠著呢。
“皇帝呢?”
“還停在西陵地麵的梁各莊行宮裏呢,加上皇上最寵的珍妃娘娘,都得等完工後才能下葬。”秦海關著怪石嶙峋的壁,“沒三五年完不了工。”
“你是,我們要在這裏住三五年?”
“是,我們家族世代就是幹這個的。”
聽到這裏,秦北洋心裏頭生出恐懼,並不是害怕這皇陵地宮,而是他的皮箱裏還裝著學校的課本和作業呢。他自己提著煤油燈,在地宮最深轉了一圈,發現中心靠後的位置,地上有一口圓形的深井。
這口井,乍一看深不見底,直徑類似於民間的水井。九歲的秦北洋果然膽大,趴在井口邊緣,舉著煤油燈往下照去。井裏並沒有水,隻是空空的黃土井。
“此乃金井!”
秦海關在他背後低聲,這回是真的嚇到他了。
秦北洋連滾帶爬躲到一邊,深呼吸著:“方才我到井底升騰出一熱氣,直衝到我的頭頂心。現在我全又熱又燥,好生難!”
地宮裏冷異常,這孩子卻已滿頭大汗,熱得掉了上,著膀子暴走。不消片刻,他又流出濃黑的鼻。秦海關弄了點紗布塞住他的鼻孔,警告了一聲:“莫靠近金井,那是給皇帝準備的,我等凡夫俗子,不得沾染此龍氣。”
“萬一沾染上了咋辦?”
“要麽是真龍子,要麽是臣賊子!”秦海關對著兒子耳語,“此話切不可被人聽去。”
“何為金井?”
“自古以來,營造陵墓,必先確定金井所在。行話就是‘點’。所謂‘三年尋龍,十年點’,龍脈暴在地間,依山傍水,不難尋覓。而則要在群山峻嶺中,找到區區幾尺的萬年吉壤,可謂難上加難。一旦點出了差池,便是前功盡棄。”
聽到此等玄乎的事,秦北洋想起德國學校教授的知識:“這不科學啊!”
秦海關也不敢靠近緒帝的金井,遠遠地,“金井,位於地宮核心,如同圍棋的元,決定整個地宮以及陵墓的方位布局。”
“就像軍艦必有龍骨。”
“更重要。凡人都有魂魄,金井就是陵墓魂魄所在,庇護墓主人以及子孫後代。金井之上,就是安放棺槨的寶床。也隻有先挖開這口井,皇陵才算正式開工。往年必是皇帝親自批準,由皇家風水師挑選良辰吉日。挖金井前,祭告三仙:山神、後土神、司工神。最後一位司工神,就是我們工匠行的保護神。”
“就像魯班,工匠行的祖師爺?”
“是。”秦海關高興兒子如此聰慧,“挖開地宮基槽,在金井正下方,保留部分原土,原山吉土,切不能見‘日、月、星’三。陵墓完工後,要把一些重要的寶貝,比如皇上生前最之,放金井,以求地應。然後,棺槨才被運地宮,直接在金井上。將來要是不移開棺槨,金井便永遠不會被人發現。”
“遭了!我覺金井裏的東西在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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