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稱為‘玉學泰鬥’。宋屺去世之後，這個人被認為是玉界崛起的新秀，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說的話和宋屺一樣有權威。”

文？玉？——這和皮皮的知識很不搭界啊。

“他賀蘭靜霆。古玉專家、鑒賞家、收藏家。這人深居簡出，隻有一個頭銜：C城博館資深顧問。”

皮皮笑道：“C城博館？C城博館不是就在這附近嗎？我假裝去參觀，可以冷不防拍他一張照片。”

“皮皮，未經本人同意而刊登照片，那是違法行為。還記不記得半年前有個很紅火的C市商報？隻因為登了賀蘭靜霆的一張側影，就被他告到法庭。他請來全國最好的律師，上綱上線，究追猛打，將那報紙罰得一塌糊塗，差點倒閉了。”

這年頭窮人哪敢惹關司？皮皮吐了吐舌頭：“這樣的人，你還敢採訪啊？不怕惹麻煩啊？”

“所以我讓你去啊。一來你的目標小，可以混跡人群，對他地觀察；二來，你可以先設法化他，化得差不多了，我再出。怎麼樣？我最近孕期反應特嚴重，天天吐，實在不能跑了。這篇報導我們聯合署名，認真寫，然後去參加今年文化部的‘十大文化好新聞’競賽，如果得了獎，你就可以向社長磨嘰，讓他把你調到週末版，或者娛樂版，這樣你不就當上記者了？”

皮皮很激地說：“真的嗎？真的可以這樣嗎？我真的可以轉記者？”

俗話說，隔行如隔山。皮皮是新聞單位的書，雖也沾著“新聞”兩個字，工作質與待遇都與記者相差甚遠。

“怎麼不行？又不是沒先例。何況，你現在不是也在修新聞專業的本科嗎？學歷資歷都有了，當然可以轉啦。那，你拿著我的相機，看好了，這是尼康的專業相機，鏡頭都是上萬塊錢的，你可得保管好了。我去找杜文，讓他給你開個實習記者證。就說我不好，需要你在業餘時間給我幫幫忙，他肯定會答應的。你幹是不幹？如果不幹我隻好找小計了。”

“幹！幹！”

“行，你先看看資料吧。我知道的全在那兒了。對不起，你是不是用了香水？我得去吐了……媽呀，都三個月了，還是天天吐，什麼時候才是個頭兒啊。”衛青檀捂著口，往門外沖去。

3

人生在世，想不留下什麼資料，太難了。

在皮皮生活的國度裡，一個人的檔案記錄是從小學開始的。檔案裡會有升學考試的績，會有老師和學校的鑒定，會有文憑的證明、獎勵證書、檢表格、團黨的申請，以及轉移組織關係的紀錄。如果你不幸犯了嚴重的錯誤，頁碼則會翻倍：會有事由和訴狀，會有證人口供，會有單位或法院的結論、理意見、本人的申訴、檢查，等等，等等。

所以關皮皮就不明白了。

為什麼擅長寫調查報告的衛青檀竟然弄不到一份關於賀蘭靜霆的像樣資料。

資料夾裡隻有幾份從過期報紙和考古雜誌上複印下來採訪，關於宋屺的。隻有一次專訪談到了賀蘭靜霆，看前後文的暗示，還是因為那年賀蘭靜霆功地識別出一批即將當作仿製品出境的國家一級文，為當年文界的頭條新聞。可賀蘭靜霆固執地拒絕採訪，為了給新聞界一個待，宋屺才破例多提了他幾句。

正是這多提的幾句，給了皮皮一些蛛馬跡。

原來賀蘭靜霆從小跟著宋屺生活在琉璃廠，後來又跟他進了故宮博院，幫他整理玉，最後又跟著他住進北大，名為弟子實為養子。被國家表彰為“人民鑒賞家”的宋屺竟是個虔誠的居士，終未婚，隻收過兩個學生。大弟子早年車禍故去，二弟子倒是學業有，可是分配工作不到一年，卻因“作風問題”被退了回來。那個年代，作風問題是大事兒。於是，二弟子背著分被分配到一個窮鄉僻壤的中學教書，從此默默無聞直至鬱鬱而終。此事雖與宋屺無關，宋屺卻了刺激，固執地認為弟子不教師之過也，愧為人師，發誓從此不再收任何學生。賀蘭靜霆便了他唯一的缽傳人。

看完所有的資料後，皮皮終於明白為什麼賀蘭靜霆的資料那麼。

他沒有上過學，一天也沒有。

Ｃ城並不很大，C城博館也並不那麼有名，專業背景如此顯赫的賀蘭靜霆卻悄悄地選擇了在這裡定居，是韜晦之計嗎？

關皮皮靈機一，撥了一個電話。

那邊，一個滴滴的聲音：“皮皮呀。”

“佩佩，”難得天下第一忙的張小姐有空，皮皮趕長話短說，“你認得市博館的人嗎？”

“等等，好像認得一個，我給你查查看。”不過五秒鐘，佩佩報了一個號碼，“你找他吧，就說是我你來的。他在保安室，馮新華。”

“嗯嗯，記下了，謝謝。”

“沒時間聊天，我正在採訪。再見。”

“哎——”

那邊的人風風火火地掛斷了電話。

皮皮拔通了那個號碼，是手機。

“喂，哪位？”

皮皮報了佩佩的名字，那人口氣明顯熱了：“您找我有事嗎？”

“是這樣，您認識賀蘭靜霆先生嗎？”

“認識，不過不。他是顧問，白天很來上班。”

“他通常是什麼時候在博館？”

“晚上七點之後。”

“怎麼，你們這裡還有夜班啊？”

“嗯，博館的很多藏品白天都在展覽，想做研究就隻好晚上來咯。這裡好些研究員都是晚上上班的。”

“能介紹我和他認識嗎？”

“您是新聞單位的吧？”那人果然敏[gǎn]。

“C城晚報。”

“沒戲，他從不接待記者。”

“馮大哥，你幫幫我，好不好？”皮皮嗲聲了。這一招是從衛青檀那裡學來的。別看衛青檀人高馬大，聲如宏鐘，發起嗲來照樣能膩死人。

那人沉片刻，說：“這樣吧，今晚七點半你過來，我告訴你他在哪裡，你自己想辦法認識他吧。千萬別說是報社的，說了絕對沒戲了。”

“好的好的！謝謝大哥！”↑思↑兔↑網↑

放下電話，皮皮把上午堆積下來的例行工作趕做完，下了班，到樓下便利店買了一箱八寶粥，扛著它氣籲籲地坐地鐵、轉公汽、坐渡、再轉公汽，來到陶家麟的寢室。在全男生愕然的目中，皮皮像碼頭工人一樣將八寶粥從肩上下來，掏出書放到桌上，揮汗四顧，對著微微發窘的家麟燦然一笑：

“家麟，書在這兒，我有事，得馬上走了。”

“吃了飯再走吧，什麼事那麼急？”

“我有採訪任務。可能已經晚了，得七點半以前趕到博館。”皮皮把這話說得很響亮，故意讓全寢室的男生都聽見。私下裡，總覺得像家麟那樣家世好、學業優秀的男生作了這個走讀大專生的男朋友，有點虧了。在外人眼裡，再怎麼努力也是個T湖大學的，跟C城大學不般配。豈知宿舍裡的男生本不在乎這個，大家都在搶著喝八寶粥。

“需要我幫什麼忙嗎？”家麟問，拾起桌上的自行車鑰匙，“我送你去車站。”

“不用不用，你好好學習，我過幾天再來找你。”皮皮連連擺手，急匆匆地要走。

家麟還是執意送皮皮上了汽車。

兩人在車站裡等了十分鐘，家麟忽然問：“皮皮，為什麼每次你來，都走得那麼急？”

“呃——”

皮皮啞然了。

這大約是第N次找藉口逃離C大了。總之，每次一到校門口，看見那個球狀的巨型石雕，再看著上麵幾個隸書大字：“團結、進取、嚴謹、求實”，森森然就有了恐懼。好像這不是該來的地方，好像這裡不歡迎。還有，和家麟識的人總是問是哪個係的，總得解釋，不是C大的，是T大的。然後就儘量不提T大。著名的野大學嘛，誰提誰恥辱。

皮皮覺得自己比較慘：畢業於C城一中，排名第一的省重點。可是沒什麼可驕傲的，因為績差。到了T湖大學，績好了，又沒什麼可驕傲的，因為T湖大學太差。畢業到了人人羨慕的C城晚報，還驕傲不起來，因為不是記者，隻是行政人員。

總之，到哪裡都沒做過正牌。正牌是什麼覺，一次也沒會過。

這種怨念家麟是不會理解的。

就像和家麟的人生，開始都是一樣的，漸漸就千差萬別了。

從稚園一直到初中，皮皮家與家麟家同住一個宿舍樓、門對門，住房麵積與家庭收幾乎完全相等。皮皮爸是優秀工人、先進工作者。皮皮媽在稚園裡當保育員。家麟爸在是廠裡的技員，媽媽是出納。

後來，家麟的父母因為都有大學文憑，漸漸升職。爸爸變了廠長，媽媽跳槽進了審計局，不幾年功夫，就被提拔長。他們搬到與皮皮家一街之隔的“幹部樓”裡。住房麵積頓時比他們大了四倍。皮皮家還在用蹲坑和淋浴的時候，家麟的家裡已經開始用水馬桶和浴缸了。皮皮和同睡一張破舊的棚子床；家麟則有自己專門的房間，睡席夢思，床單被套每週換兩次。再往後，家麟爸調到工業廳當廳長；皮皮爸卻下了崗，不得不每天四點半鐘起床，扛著一個大包，徒步到兩站路外的一條街上搶位置擺地攤賣雜誌和盜版書。賣的雜誌都不敢拿回來給皮皮看。

可是，兩家的還是很好。逢年過節，陶家會打發家麟過來給“關叔叔”拜年、送年貨。關家也會打發皮皮送一大籃子丸子、鹵牛和豆瓣醬回去。家麟的全家都吃關親手做的豆瓣醬，年復一年，樂此不疲。有一年家麟爸去俄羅斯考察三個月，知道那裡除了魚罐頭和土豆就沒什麼可吃的了，還特地來央求關做一瓶豆瓣醬帶去。關因此便一門心思地想用自己的豆瓣醬為皮皮開路，將送到家麟家做媳婦。皮皮高中一畢業，就日地在耳邊嘮叨：“家麟這孩子多好啊。好，又知禮，能善待孩子。皮皮呀，你若是做了他的妻子，以後可有不完福哪！”

皮皮當然喜歡家麟。十幾年中，隻和家麟伴過幾次，連一場像樣的架都沒吵過。們之間沒有起伏、沒有眼淚、沒有分離、沒有守候、沒有癡迷、也沒有激——一切都是淡淡的。

可是，皮皮覺得，與家麟的從三歲合夥餅乾時就開始了。每次過家家他們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