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是怎麼想的，霧心已經記不清了。

　但始終記得，正月初六這一天，是命運轉折的日子。

　就在那天，霧心遇見了的師父。

　旁人說，他是天下第一劍仙，世間已無敵手，平日里深居簡出，是難得出山一次。

　那時，霧心只有十歲，是酒樓里一個平平無奇的小學徒。

　見到師父的那一刻，不知怎麼的，心中涌出以往從未有過的勇氣，從人群中沖出來，跪在他面前，求他收自己為徒。

　師父淡然地側目看。

　他的外貌，完符合每一個凡人想象中的出世天仙，一清風明月般的氣質，無喜無悲，白如雪。

　一旁的侍從不屑道：“我們仙君可是九重境界的上仙，現今劍仙中的第一人，至今還從未收過弟子。你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孩，憑什麼拜仙君為師？”

　霧心想了想，說：“我在仙樓已經當了五年學徒，會灑掃、洗碗、釀酒、配菜，目前會做八大菜系總共三百七十五道招牌菜，練過刀法，能用蘿卜雕出牡丹花。

　“大廚說我還算有點天賦，很快就能掌勺，只要好好努力，將來說不定在名聲赫赫的仙樓也能有一席之地。

　“雖然這些事可能不值一提，但我勤勞肯干，師父愿意收下我的話，我一定會盡力讓自己有用的。”

　仙嗤笑一聲：“原來是個酒樓里的小伙計。你當上仙也與你們凡人一般，還要吃飯的嗎？”

　但這時，一直不說話的上仙卻開了口。

　他淡淡地問：“你會做松鼠桂魚嗎？”

　“？”

　霧心呆了一下，忙說：“會做會做！我還會做西湖醋魚、宋嫂魚羹、骨魚、酒炊淮白魚……”

　仙君抬起手，輕輕覆于額上。

　霧心到一暖意流。

　后來，才知道，這便是師父的劍意。

　片刻，仙君說：“還算有幾分天資。既然你想，那便跟著我吧。”

　*

　霧心離開那天，仙樓的大廚哭得很慘。

　他說他本來想將霧心收作關門弟子，但因為霧心要修仙，將來震撼九州的驚世神廚苗子就這樣沒有了。

　霧心安了大廚，卻奇怪地問他：“阿叔，你平時不是總板著臉教育我，說我火候遠遠不夠，切不可驕傲自滿，既然天資比不過別人，便要加倍刻苦才行。怎麼突然間，你就變想收我作關門弟子了？”

　大廚哭得更大聲了。

　霧心不明所以，只當大廚說的是客道話。

　大概是因為要走了，大廚才決定夸夸吧。

　*

　于是，就這樣，因為會做松鼠桂魚，霧心跟上了仙君。

　沒有當上仙樓大廚的關門弟子，卻了赫赫有名的上等劍仙花千州名下第一位親傳徒弟，即嫡傳大弟子。

　后來才知道，修仙之人的確不用吃飯，但并非不能吃飯。

　師父平時不說話，但偶爾也會饞。

　*

　師父平時居修劍的地方，作“花醉谷”，取自“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十四州”，亦暗合師父的名字。

　要霧心說的話，修仙和在酒樓當伙計差不多。

　都是天不亮就要起床，然后學習，夜晚早早歇下。

　在酒樓的時候，是起床跟大廚做開門賣早飯的準備，看大廚做飯，跟著模仿，然后大廚心好，就會指點幾手；

　而在花醉谷，則是先給師父做早飯，再看師父練劍，跟著學，師父心好，就會開尊口指點幾句。

　修仙半年，霧心學會了很多東西。

　比如說，師父早飯要吃甜的，但午飯和晚飯就好咸口。菜里帶一點糖他無所謂，但不能上甜食，如果真上了，擺到他面前他依然會吃，但是會皺眉頭。

　比如說，師父是江南口味，特別喜歡吃魚。他最喜歡的兩道菜分別是蘇幫菜的松鼠桂魚和杭幫菜的西湖醋魚。大概是上仙和凡人不一樣，他吃魚可以不吐刺，直接嚼一嚼咽下去。

　霧心對師父這個習慣倒是沒什麼意見，因為這讓收拾起來很方便。

　同時，霧心迅速在花醉谷擁有了一定地位。

　花醉谷人丁不多，總共只有三位仙侍。

　霧心嫌棄師父給仙侍起的名字太有格調，以前跟著大廚學做菜，沒怎麼讀過書，不太識字，所以仙侍那些文縐縐的名字，聽了幾次也不知道到底是哪幾個字，便隨意給他們起綽號。

　霧心給三個人起的綽號分別，小刀、小劍、小匕首。

　霧心拜師那天，對言辭間多有不屑的那位，就是小劍。

　小劍對自己的綽號很不滿意，一直懷疑霧心是在記他的仇，所以才故意在起綽號的時候給他穿小鞋。

　然而霧心已經是仙君的嫡傳大弟子，在外人眼中，地位不可謂不高，只怕在花醉谷僅次于花千州。小劍就算生氣，也拿毫無辦法，只是在對待霧心時，他臉也很難太好看。

　不過，小劍對霧心的偏見，在霧心拜花醉谷兩個月后，就迅速得到了終結。

　那日，霧心給師父做飯的時候，不小心做多了。

　師父不喜歡浪費食，端上桌子一定會吃完；但他也不愿意過食，霧心上的菜太多，他又會嘆氣。偏偏師父這個人口味還很挑，食一旦隔夜，他就不大愿意吃。

　一段時間下來，霧心便大致掌握了分寸。

　每次先給師父裝盤，擺得很致，只準備不多不剛剛好的食。要是還有邊角料多出來，就收拾收拾自己吃掉，吃邊角料沒吃飽，才專門給自己做。

　但那一天，做菜時走了個神，手一抖就多做了兩道菜，等回過神來，桌上已經是兩個人絕對吃不掉的菜量。

　本來多放一天，明日吃一吃剩菜也不要。不過，霧心那日想了一想，便將多出來的晚膳拿去，隨便拿去投喂三位仙侍。

　花醉谷中的三位仙侍，都是資質普通的修仙之人。

　他們以前在別都各自有師父，只不過是不重視的外門弟子，且修仙多年卻不太得法，修為難以進。

　于是，通過各種機緣，他們轉來到上等劍仙花千州門下，以勞力換取報酬和向仙君學習的機會，也算找了份工作。

　做了仙侍，便算是改頭換面了，姓名、份都與以往不同。

　師父每月會給他們一定的報酬，并不高，只是同時允許他們借助花醉谷的靈氣修習。

　師父不會專門教導他們，但他們要是自己從他上學到了什麼，師父也不會干涉。

　三人之中，唯有小劍修仙時間最長。

　據說，小劍的父母都是藉藉無名的修仙者。

　他自就開始修煉，只是因為天賦平庸，在修仙路上屢屢壁，最是懂得修仙的艱難與機緣的稀罕，這才對霧心這樣什麼都不懂卻草率就想拜上君為師的凡人到厭煩。

　在他看來，霧心當時的冒失舉無異于癡人說夢、異想天開。

　而現在，霧心居然真的被天大的餡餅砸到，讓千州上君將收為大弟子，小劍目瞪口呆之余，也對的好運有些嫉妒。

　他認為霧心不對上君肝腦涂地、恩戴德，簡直是在福中不知福。

　小劍自修行，故而對自己要求相當嚴格。他從三歲起就徹底辟谷，沒有再吃過東西，不怎麼了解凡人的食。

　因此，在霧心拿仙君吃不下的食給他們吃時，他相當不以為然，甚至哼了一聲。

　霧心卻沒將小劍的反應放在心上，對他毫不在意，只問小刀與小匕首。

　小劍想與兩人同仇敵愾，奈何小刀和小匕首沒有他這麼討厭霧心，見霧心專門來給他們食，就都友善地收下。

　多出來的食外觀不太規整，霧心就將每種菜都均勻地分三份，醬與下鍋一拌，熱騰騰地澆在白米飯上，再整齊放上兩種蔬菜，簡單地做蓋澆飯。

　他們看不懂霧心是怎麼弄的，卻見濃郁的醬滲進米飯里，蔬菜油脆滴，熱氣冒出，香氣撲鼻。

　小刀和小匕首起先還比較矜持，誰知幾口之后，已呈大快朵頤之勢。

　小劍驚詫于二人的反應，恨鐵不鋼。但他看了一會兒后，竟也勉勉強強地拿起了筷子。

　只一口，他就出了震驚的表。

　旋即，他也變了和另外兩人一般模樣。

　霧心將食放到桌上后，原本背過去收拾了一下灶臺，又了手，誰知一轉回頭，就看到三位仙侍都在爭先恐后地狼吞虎咽。

　霧心被他們的架勢嚇了一跳。

　——他們這麼嗎？！

　霧心不錯愕。

　還是第一次看到修仙之人這麼不顧形象地吃飯。

　尤其是小劍，他雖是仙侍，平時架子卻擺得很高，這會兒居然也如此。

　霧心錯愕之后，又不心生同。

　看來修為高低對還是有影響的，別看這些仙侍平時和師父一樣不吃飯，實際上大概一直得不行。

　竟然連普普通通的剩菜剩飯都吃得這麼激，看來修仙之人也不是全都見過世面。

　其實這幾道菜回鍋的時候火候略過了一點，自己不是很想吃，本來還想要是仙侍們也不吃，就拿出仙谷，去凡間喂大廚以前養在仙樓后院的小狗旺財呢。

　不過，從這天起，霧心明顯到，三位仙侍對都比過去尊敬了許多。

　就連一向看不順眼的小劍，對說話都變得溫聲細語了。

　而且三個人還經常主蹲在廚房門口，在給師父做飯時催多放點菜，其名曰鍋碗瓢盆剩菜剩飯他們會收拾的，重點是不能讓仙君到。

　霧心不太清楚發生了什麼，但總歸對而言是好事。

　習慣了專門給師父做飯，又獲得了三位仙侍的敬重，霧心迅速適應了花醉谷的生活。

　每天都勤懇練習下，再加上師父和仙侍們經常能給找來珍稀的食材和食譜，霧心到自己的廚藝突飛猛進，似乎比當學徒時進不，蘿卜雕花的技也越來越強了。如果回仙樓的話，說不定能從平平無奇的學徒，變小有長進的學徒。

　什麼？劍？

　其實劍也是每天在練的。

　只是花醉谷中只有一個弟子，師父也不太點評，霧心既無人可以對比，又不清楚師父對的評價，自然對況不太清楚。

　盡管師父指點的，都記了、學了，但對自己目前所的水平，霧心卻兩眼一抹黑。

　不過，霧心有自知之明。

　拜師門還不久，當然不可能有什麼就。

　師父不說，想來是對沒什麼可說的，大抵不功不過、平平無奇吧。

　這樣也好。

　霧心并不著急，不是急功近利之人。

　知道自己天資普通，但同樣清楚勤能補拙。

　相信，只要自己好好努力，將師父教的劍法都盡量學好，早晚有一天，就像當初在仙樓跟大廚學將蘿卜雕牡丹花一樣，一蘿卜一蘿卜地練，是能夠功的。

　要求也不高，只要將來走出花醉谷，別人看到的仙法劍，能像大廚當年評價的蘿卜花一樣，說一句“功力尚可，差強人意”便可以了。

　實在不行的話，只要不要太丟師父的臉，也能夠接。

　霧心一向明白，凡人幸福活在世上的方法，就是不要總與他人比較，不要太在意旁人的看法，更不要對自己要求太高。

　向來不指自己是個天才，更不期待自己會出人頭地。

　畢竟，連做菜都這麼難了。

　修仙，又怎麼會簡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