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定定看了眼汪仁，忽而一笑，搖搖頭道：「印公是從何聽來的消息？我倒是不大清楚。」

昔日他爹燕景同謝元茂定下口頭之約時，他年紀尚，本沒什麼印象。而今回京后，他邊的心腹吉祥，也不止一回提起謝家的事來。按照他們的推論，若是有朝一日小萬氏母子走投無路之際，八會攀著謝家不放。

一旦等到他們落到那樣的地步，能娶謝家的兒，也是頂好的一件事。

何況，連他也聽說了，肅方帝有意抬舉謝家。

「世子久不居京都，莫非連這事也不知？」汪仁同他對視著，指尖拂過打磨的桌面，只覺得一陣沁涼之意襲上心頭，他輕笑，「咱家雖孤陋寡聞，但也知道這事，滿京都的宦人家，都是聽說過的。」

燕淮慢悠悠落了座，遠山般清雋的眉眼卻陡然帶上了抹凜冽，「有沒有，又有何區別？」

汪仁微怔，旋即哈哈大笑：「是咱家多了。」

「聽說印公近日很喜歡笠澤的石頭？」燕淮忽然道。

汪仁眼中含笑看向他：「世子爺的消息倒是靈通。」

然而說著話的時候，他另一隻垂在側的手卻在緩緩收。燕淮已經查過他了。而他，只喜歡查人，卻不喜歡被人查。何況，自從他起了心思想要手燕家的事，尋點樂子后，便打發了東廠的人去將燕淮從小到大的事，事無巨細地都記載下來。但耗費數日，小潤子卻告訴他，缺了很大一部分。

京里人盡皆知，國公府的世子燕淮，自七歲后，便無人再見過他。

直到整整六年過去，他才重新出現在了眾人的眼前。他從長為年郎的這一段歲月，誰也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即便是汪仁手底下掌管著的東西廠，也尋不到線索。

缺的這一部分，追求完整的汪仁，極不痛快！

如今他還沒能收集齊全燕淮的事，燕淮倒好，竟已經開始著手調查他的事了。

而他喜歡上笠澤的石頭，不過就是近幾日的事。

汪仁看著眼前的年，不由在不悅中又多了分刮目相看。

「近日我手底下正巧有人從笠澤回來，倒帶了幾塊罕見的奇石，不知印公可有興趣？」著紫的年悠悠道。

汪仁眼仁一。

他若不聽也就罷了，可偏生又已經聽到了。於他這樣的人而言，有些事不知無礙，既知道了，就要知道個徹。燕淮說了奇石，他卻沒能親眼見上一見，怎能甘心？

但燕淮可還是頭一回同他打道，只初見，便像是到了他的死。

汪仁很頭疼，又念著燕淮口中的奇石，心難耐。

遲疑間，紫年迎著夏日午後的清風，在臉上綻開一個看似天真無邪的笑容，近乎蠱般道：「每一塊，都已經用笠澤的水洗過三十遍，既洗去了臟污，卻也不損它原本的味道。擱在屋子裏，便總有淡淡的水腥氣混雜著水草的清香縈繞在鼻間。」話畢，他又自嘲了句，「這麼寶貝的東西給了我這樣的人，倒是真可惜了，左瞧又瞧，都只是幾塊石頭罷了。」

汪仁聽著擱在桌上的手，都不自地曲了起來。

心中腹誹不已：十幾歲的小頭，自然是不懂欣賞這些，留著給他，可不是白瞎了！

他輕咳兩聲，裝作不經意地問道：「世子手底下的人，可是國公爺留下的？如今用著可還稱手？」

不論燕淮那幾年去了哪裏，他這麼小的年紀，實在是難以培養出獨屬於他的人。所以他麾下如今能用的人，必定就是故去的國公燕景留下的。汪仁猜測著，同時想到了另一件事。

燕淮一去多年，杳無音訊，人人都只當是他不得國公歡喜，因而被棄了……

可如今的一樁樁一件件，可不都正顯示出了國公的良苦用心？

若他是真的不喜長子，又怎麼會將自己的人手留給長子，而不是次子燕霖？

有了這群人，燕淮的手腳就能放開。

由此可見，京都里流傳的許多事，都是無稽之談。

正想著，他卻聽到燕淮不答反問，說了句：「印公覺得如何？」

「咱家以為，必當是稱手的。」汪仁收回視線。

燕淮在有意識地避開他的問題。

汪仁察覺了其中的意思，遂不再多言。

景亭里，只有他們二人獃著，一直呆到了黃昏漸近。

燕淮握著筆的手骨節分明，修長白凈，看上去就像是讀書人的手。可他筆下的畫，一如謝姝寧在心中怒罵的，丑得本就不像是畫。他也果真是不大會畫畫……他的手，亦不是讀書人的手，而是武者的手。

掌心的繭子消不去，手背上約約的舊年傷痕，也無法消去。

他提筆的力道過大，落筆也沒有章法，作畫的時候眉宇間也總含著抹難以掩蓋的冷冽。

即便他在笑，那子肅殺之氣還是如影隨形，彷彿與生俱來。

汪仁同他一塊呆了一個多時辰，來來回回看了燕淮多遍。他忽然有種覺，假以時日，眼前的紫年，會長一柄出鞘的利劍。

如今，這柄還未打磨完的利劍卻提著筆在作畫。

就連握筆的姿勢都像是在握劍——

莫名的迫忽然間湧上了汪仁的心頭。

他第一次在面對個半大年時，產生了退卻的念頭。簡直荒謬！

汪仁有些不願再在這呆下去，霍然長而起。

燕淮也幾乎在同一時刻擱下了筆，仔細看了看自己的畫。

「世子這便回去？」汪仁立在那，眉頭微微一蹙，倏忽又舒展開來。

燕淮頷首，微笑著道：「天不早了，想必皇上近日都不會得空見我，還是早早出宮去吧。」

汪仁聽著，那幾塊連影都還沒有瞧見過的奇石，就又在他的腦海里冒了出來。明知道眼前這狡黠的年會突然提起笠澤的石頭，是別有所圖，他卻還是被釣上了鈎。

有些時候，人的念頭，就是這麼容易被調。

汪仁在心裏嘆息了聲，正同燕淮道：「世子大可安心，想必皇上用不了兩日便會召您宮相見的。」

這事本就是他的小樂子，換了石頭早些結束，雖然不大甘心，可到底未虧，還是他賺了。因而汪仁勉強還能接這樣的易，不至恨不得弄死了燕淮了事。

燕淮則像是早就料到他會這般說，眉眼一彎，鄭重地道了謝，又道：「奇石已收在府中，下回宮之時，我再使人一道帶來送於印公。」

真真是滴水不。

汪仁第一次被個未滿十四歲的年，弄得沒了脾氣。

若燕淮立即將石頭送給他，按照他的子，定然扭頭就要翻臉不認人，畢竟這誠信二字又不能當飯吃！良心就更不必說了，掛在邊上，難道不嫌重？

可見燕淮是真的準了他的脾，才會提出要在下次宮之時將石頭帶給他。

而燕淮下一次宮的時候，當然就是肅方帝召見他的時候。

要想讓肅方帝召見他，就需要汪仁在背地裏作。

狡猾又詐的傢伙！

汪仁束手而立，饒是心裏已在罵人，面上還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依言道：「勞世子費心。」

燕淮說著「哪裏，哪裏」，一邊已是低下頭去收拾起了凌的畫。

這就沒汪仁的事了。

汪仁覺得自己深有必要再讓小潤子吩咐東廠的人用一切手段，深挖一番關於燕淮的事。

低頭收拾著東西的年，同他所以為的人，十分不同。

也許，會是個極有趣的玩也說不準。

汪仁這樣想著，自覺心裏頭舒坦多了，率先告辭離去。

臺磯在他腳下，兩階並作一階，很快汪仁就下了山。青翠的細腰竹子，遮了他大半影。燕淮在亭子裏俯首往下探，一副面無表的模樣，那張眉眼細緻的臉，就像是張假人的面。

瓷做的，沒有喜怒哀樂。

汪仁漸漸走遠，山腳下重新只余了幾個隨燕淮一道來的宮人。

燕淮手撐石桌，掌心有薄汗滲出，一片黏膩。

過了會，他方才長出一口氣，似緩過勁來。

同汪仁這樣全然沒譜的人打道，不打起十二分的神如何能應對。

好在他總算是應付過去了。

燕淮略歇了會，看看天，準備下山出宮。桌上的畫皆收了起來，他就準備去收畫。可目在及自己的畫時，他自己也忍不住別過臉去，實在是慘不忍睹。

眼皮一跳，他慢吞吞手，拿起了邊上的另一幅畫。

那是，先前謝姝寧忘在這的。

他左看右看，細細看了一遍，將畫折了起來，塞進了懷中，隨即又抓起了自己的畫。

「……其實畫得也還是不錯的……」他唉聲嘆氣著，一把將自己的畫了一團。

……

黃昏時分，燕淮出了宮門，謝姝寧則在永安宮的僻靜，聽著圖蘭回稟之前在花園聽來的事。

雖然心中早有預期，但圖蘭一說，謝姝寧仍吃了一驚。

花園的角落裏，在同皇后說話的人，是出雲殿裏的宮。提到出雲殿，那自然就是淑太妃的人。然而都已經到了那樣的地步，皇后竟還在同淑太妃好？

謝姝寧有些想不明白。

圖蘭盤坐在地上，仰頭看，一字不落地將自己在那聽來的話、看到的事都說了出來——

被謝姝寧派去打探消息時，皇后應當已經在那呆了一會。

也不知是因為才下過雨，天氣涼爽了許多，還是因為旁的原因，錦華服的皇后在大熱的天裏也捨不得換了輕薄舒適的裳，一張臉因為熱，而漲得通紅。偏生彼時又還在生氣，這般一來，這面也就愈加難看了。豆大的汗珠像是落雨一般，沿著皇后的頭簾，撲簌簌滾落，糊了皇後面上的脂，紅紅白白狼狽得很。

再加上皇後生得也不貌，瞧著極丑。

但奇怪的是，一向注重容貌，為了變能不惜一切的皇后這一回，卻一副完全不在意的模樣。

淑太妃邊的宮被皇后使人掌了，跪在皇後跟前歪歪斜斜的不直腰。

皇后怒斥：「下作的東西，你也配說本宮樣貌平平不出！」

圖蘭聽到的第一句話，便是這個。

由此可見，皇后當時並不是不在意自己的妝容被汗水模糊，也不是不在乎自己的容貌不。而是因為當時正在為了容貌的事生氣。自己自然是可以嫌自己生得不夠貌，不夠出，但旁人如果這般說，那就了逆鱗了。

皇后的逆鱗，就是聽不得別人說生得不好。

後宮里的人，一個個的皆是花，一堆在那，就愈發顯得奼紫嫣紅，明艷奪目。

可憐的皇後娘娘，空有年輕段，卻沒有如花的樣貌。

久而久之，這便了心中的一刺。

淑太妃邊的宮膽敢那般說，如何能不氣。

可圖蘭說，那宮求饒時喊的話，卻說這話是淑太妃說的。

按理，已經察覺了淑太妃真面目的皇后聽到這樣的話，合該立即發火才對，可皇后高漲的怒火陡然間平息了下來。

謝姝寧聽得一愣，問圖蘭道：「出雲殿的宮說了那樣的話，皇后反倒不氣了？」

圖蘭點點頭，解釋起來。

因近日天熱，午後時分，花園裏鮮會有人走，皇后們所在的那個角落更是熱得很，輕易本不會有人靠近。否則，皇后的臉也就不會被汗水浸了那凄涼的模樣。

所以皇后今日在那會見淑太妃的人，是早就預謀好了的。

這還不算，皇后倒也小心，周圍也安置了人手放風。

要是謝姝寧沒有派圖蘭去，而是派了玉紫去，那玉紫不等靠近只怕就要被抓住。

圖蘭也不敢離得太近，所以皇后在聽完宮的那句話后輕聲嘟噥的話，並沒有聽見。

然而接著，皇后便微微揚聲道：「東西呢！」

話音落，圖蘭便看到那原本跪得歪歪斜斜的宮立刻直起了腰，也不知從哪掏出了一隻丁香的素緞錦囊，畢恭畢敬地遞給了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