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雀剛從小廚房回來,進來時,也沒注意到屋子里略顯詭異的靜寂,兀自笑著道:“方才常吉拿進來好幾大筐新鮮的蔬果,說是這附近的百姓特地送來給二爺的。”
昨兒顧長晉被抬回來時,上傷口迸裂,青袍跡斑斑,不百姓都瞧見了。
有膽兒大的還好奇問了一句,知曉顧長晉是為了給對苦命的母冤,這才落了一傷,不免肅然起敬。
好些百姓亦步亦趨地跟著,直跟到了梧桐巷來,盈雀說的那些個蔬果大抵便是昨日那些百姓送來的。
這些東西自然不值幾個錢,但禮輕意重,可貴的是百姓們的拳拳心意。
容舒展眉笑道:“可別糟蹋了,去跟廚房的婆子說,用那些蔬菜給二爺燉盅蔬糜粥。至于果子,拿糖漬漬,放搪瓷盅里。”
小姑娘輕音,一番安排既妥帖又細致,沒有半點兒鄙夷。
顧長晉掀了掀眸,盯著帳頂瞧了會,很快又垂下了眼。
盈月、盈雀在屋里各伺候各的,半個時辰后,門外便傳來孫道平一板一眼的聲音。
“顧大人,顧夫人。”
盈雀將孫道平迎了進來,笑瞇瞇地見了個禮,便同盈月去小廚房忙早膳去了。
孫道平給顧長晉把脈,片刻后便道:“大人恢復得比下預想的要好,今兒能坐著施針了。”
說著又扭過頭同容舒道:“勞煩顧夫人搭把手。”
容舒一怔,驀地想起來,孫道平說的搭把手,是在解開顧長晉上裳后用力撐住他的肩膀。
如此孫道平方能在他背部施針。
之所以會知曉,是因為前世也這樣搭把手過。
先前沒想起來這茬,就愣愣地留在屋。
早知道,應該跟去小廚房的,盯著婆子燒火也好過著顧長晉赤的肩同他面對面兒做斗。
孫道平與顧長晉的眼睛同時了過來。
容舒放下手里的團扇,走過去。
孫道平拿出針囊,對容舒道:“顧大人坐起后,夫人您給大人把上裳解開,用力撐住他的兩肩,確保顧大人的子不便。”
容舒施施然應好,卻沒,等著顧長晉開口。
以對他的了解,顧長晉定然不會讓這樣“搭把手”的。
果不其然,下一瞬便聽他道:“裳我自己解,也不需要人撐著,孫醫正,我能坐定。”
“那怎麼?顧大人,下今日用的是甲針,針刺道時既且痛,您如今子太弱,未必能得住。一旦彈,下這次施針便要前功盡棄了。”孫道平板了板臉,似是想到什麼,又道:“顧大人不必覺著害臊。”
顧長晉又怎會覺得害臊?
容舒其實知曉顧長晉在顧忌什麼,大抵就是不喜被吧。
哦,也不愿在面前輕解羅裳、寬解帶。
他不喜,會有這樣的顧忌,容舒倒也理解,適時地接了一句:“妾喚常吉進屋吧,我力氣小,還是讓常吉來幫忙穩妥些。”
顧長晉還未及說話,孫道平便連連擺手道:“不不,那廝是個不講理的,本可不愿意他壞了我的事。”說著撇撇,一臉的嫌棄。
容舒無奈,又道:“那換橫平如何?”話出口便立馬想起橫平一早就被顧長晉遣去了刑部。
顧長晉顯然也想到了,沉默了幾息后便道:“橫平不在府里,那便麻煩夫人了。”
容舒頓了頓,沒再說話。
孫道平不懂,瞧不出容舒與顧長晉之間的生分疏離,了鞋子便上榻,從針囊里出一長針。
見顧長晉一不,忙催促:“顧大人,快裳,下要施針了。”
顧長晉穿著霜的里,外頭罩著件松青的外袍。他面無表地垂下眼,蒼白修長的手指先解下外袍,之后解開里的帶子,再慢慢下。
男人的膛、腰腹、還有左肩都纏著雪白的布帛,他本就生得白,上的皮被布帛襯出一種清貴的玉。
寬肩窄腰,鎖骨如山巒起伏,仿若畫師心描繪出的一撇遠山影。
容舒規矩得很,眼始終垂著,不曾往上抬過。
跪坐在顧長晉的前方,聽孫道平的號令,雙手搭上他寬闊的肩,十指微微用力。
到底是上輩子做過的事,做起來也算門路,作輕卻不乏力度,還細致地避開了他左肩的那箭傷。
顧長晉還起著低熱,上的稱不上滾燙,但也比尋常人的要熱些。容舒微冷的指撐在上頭,像是握住了一個玉手爐。
二人的呼吸都放得極輕。
容舒始終低著眼,視線落在他膝上的小毯,那上頭繡著竹葉,便慢慢地數著,一片、兩片、三片……
顧長晉也垂著眼,目落在擺繡著的綠萼梅,上頭的花瓣層層疊疊,如香雪抱,蓊然香氣撲面而來。
很快顧長晉便反應過來,那清清冷冷的香氣是上的香。
這香氣并不濃烈,卻似曾相識。
仿佛曾經也有過這麼一幕,也有這麼個人,將他圈在冷香澹澹的方寸之地,讓他掙扎不得,猶如困。
“噗通”“噗通”“噗通”——
幾乎在那似曾相識的覺盤旋在心間時,他的心便像是了韁的野馬一般,愈跳愈快。
這樣的心悸,在夢里也曾出現過。
顧長晉一雙沉如深潭的眸子漸漸冷下,心跳得愈快,他周的氣息便愈冷。
好似要用強大而冰冷的理智下那滾燙炙熱的不安分。
時間過得極慢,等到顧長晉上的金針一一出來時,孫道平出了一汗,顧長晉也出了一汗。
容舒倒是沒出汗,就是手臂酸。
瞥了眼更,三刻鐘,足足三刻鐘,的手臂一不地撐了三刻鐘。
手垂下時手臂都要發抖了,腳也跪麻了。
撐著,正要起下榻,忽聽孫道平道:“勞煩夫人給顧大人汗,下還要給顧大人重新敷藥。”
容舒心里嘆一聲,從腰間出帕子,然而手才剛出去呢,便被輕輕擋住,接著是一聲冷淡的:“我自己來。”
容舒怔了下。
顧長晉說話慣來沒甚緒,旁的人可能分辨不出他話里的緒,可到底與他親了三年,多能從他的語氣覺察出他的不耐煩。
容舒也不知曉他這點不耐是因著施針難呢,還是因為。
大抵還是因為吧,顧長晉傷就如同吃茶喝水般尋常,就沒見他因為傷口疼而有過不耐煩。
容舒也不覺難過,低眉順眼地遞過手里的帕子,笑笑道:“郎君先用妾的手帕,一會妾讓盈月再送幾條布帨進來。”
說完便下了榻,步履輕松地出了屋。
容舒出去沒一會,盈月便抱著一摞布帨進來。
顧長晉完汗,將容舒的手帕還與盈月,道:“夫人呢?”
盈月回他:“夫人在用早膳。二爺可是有話要與夫人說?可要婢子代為轉達?”
顧長晉低下眼,搖頭道:“不必,退下吧。”
他沒有話要與說,也沒有想要見,他甚至不明白自己為何要問上那麼一句話。
盈月離開后,孫道平親自去給顧長晉煎藥,一到小廚房,便見那灶臺上放著紅豆甜湯,還有煎得金黃的餡兒餅,餅餡兒有豆沙、桂花芝麻的,也有韭菜蝦皮的。
孫道平咽了口唾沫,怕被人瞧出自己的饞樣,不舍地挪開了眼。
然而下一瞬,便聽廚房的燒火婆子道:“孫大人,這是夫人特地命人給您做的早膳,您不若先填填肚子再煎藥?”
孫道平喜笑開,吃得一兒油回主屋。
顧長晉喝湯藥時,忍不住道:“尊夫人真是下見過的最蕙質蘭心的子了。”
想了想,又道:“也是下見過的最好看的人兒。”
顧長晉咽下里又又苦的藥,淡淡地瞥了眼孫道平角的餅。
這年是孫家天賦最好的后輩,大抵是怕旁人因著自個兒年紀輕不信任他的醫,便總板著臉,端著一副嚴肅的模樣,實則還是一副小孩兒心。
眼下吃飽喝足了,里的把門便忘了關。
當然——
十四五歲的年也該到了慕艾的年紀了。
顧長晉晃了晃碗,低頭將碗里剩下的湯藥喝盡,而后道:“孫醫正,從今日起便到書房去施針吧,一會我便讓人把東西搬到書房去。”
孫道平聽出顧長晉這是要換地兒歇,皺眉忖了忖,道:“顧大人底子好,恢復得也快,但今兒便下地還是太急切了些,就算是讓人抬你過去也不妥。不若再等幾日?”
“子覺輕,我在這會擾了安眠。”顧長晉淡淡道:“孫醫正不必擔心,不過一截路,讓人攙扶著過去便是。”
這些個病人就是這麼自以為是!
孫道平憤憤擺手道不,“最快明日,下今日給大人多施一次針,明兒您再讓人抬您去書房。就明日,不能再早了!”一副沒得商量的樣子。
顧長晉垂眸忖了片刻,應了。
常吉風風火火地去收拾書房。
盈雀見他來來回回不知跑了多趟,便攔住他,問道:“你在這熱火朝天地忙什麼呢?對了,我問問你,橫平今兒什麼時候回?”
常吉了把腦門上的汗,道:“橫平隨刑部的人去昌平州,就算今日趕得回來,也差不多要深夜了。”
他烏溜溜的眼轉了轉,又道:“姐姐怎地忽然找橫平了?可是夫人有甚吩咐?”
的確是容舒吩咐盈雀來問的,但盈雀也不知自家姑娘找橫平是為了何事,想了想便道:
“沒甚急事,我就是隨口一問。這不是要去大廚房取食材麼?若是橫平回來,我便多取些,好備上他的飯。”
也不與常吉多碎話,從大廚房那兒取了食材便去了東次間同容舒回稟,說了橫平去昌平州的事,也說了常吉收拾書房的事。
“常吉說二爺從明兒開始便要歇在書房了。”小兒抿得的,一臉不快。
張媽媽坐在羅漢床上,笑著了鼓鼓的臉頰,道:“姑爺這是怕夜里吵著姑娘了,你這丫頭擱這氣什麼?”
張媽媽不知容舒兒沒同顧長晉同睡一榻,見容舒眼下青青,便知昨兒夜里沒睡好。猜著是顧長晉傷,姑娘日夜見著,心里頭不免難過,這才沒睡好。
容舒笑笑著沒說話。
前世顧長晉是施針了五日方才轉到書房去的,這輩子提前了幾日,大抵就是因著早上那事。
可前世也給他撐肩了呀,容舒想不通這里頭究竟出了什麼差錯。也懶得去猜他的心思,總歸他不在主屋睡,便又能睡回的拔步床了,也沒甚不好。
比起顧長晉要搬去書房睡這事,容舒更關心的其實是另一樁事。
前世橫平也在這一日去了昌平州。
橫平武藝高強,顧長晉派他去昌平州,就是為了將許鸝兒全須全尾地護送到刑部大牢。
這事兒還是許鸝兒案塵埃落定后,常吉同盈雀、盈月嘮嗑時提起的。
但許鸝兒案后續掀起的風波可比這樁案子本要驚心魄多了。
這其中,有一個人,大抵是關鍵。
容舒微微蹙眉。
顧長晉這人太過敏銳,要如何說,才能不著痕跡地讓他注意到這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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