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那一年是二零一六年。

　那年, 發生了很多大事，比如科比退役、里約奧運會排奪冠等等。最重要的是，二胎政策全面開放了。

　原曜上了初二, 還未長到完全明事理的年紀, 尚在叛逆期, 怕爸媽再婚生子，又怕以后沒人搭理自己，有幾天課也不去上，天天泡在黑網吧里, 不打游戲, 開著機子播視頻，播的還是競賽網課。

　兩天, 他只吃泡面, 哪兒也沒去。

　因為沒有份證登記, 原向找他花費了一番功夫，等找到了人, 原曜微蜷在網吧的凳子上不吭聲，又倔又恨地瞪他爸，原向給他面子，沒在網吧直接拎人走, 而是了煙出來夾在指里，沖門外示意，說，我在外邊兒等你，自己退機子滾出來。

　原曜出來之后，原向沒多說什麼，開車送他回學校上課, 車里有熱氣騰騰的肯德基，是原向來接兒子之前去買的。

　原曜一邊狼吞虎咽，一邊聽原向講，爸爸媽媽是分開了，但不代表爸爸沒權利管你。他猛地扭頭向窗外，眼中街景飛快倒退，眼淚卻退不回。

　他爭氣，隨了原向的犟，是小男子漢了，沒那麼容易哭，一會兒就憋回了眼淚，嚨哽得發慌，再吃不下了。

　那時候，原向和姜瑤也很默契，從來都沒和原曜說過離婚協議書上原曜是判給誰的，原曜一會兒猜原向，一會兒猜姜瑤，兩邊也換著在帶他，長此以往，原曜不瞎猜了，安安靜靜地跟著，不再多問什麼。

　下午教育局調*研，年級組出校考察，班主任給家長發了通知，說高三年級放半天假，讓家長監督學生合理安排時間。

　于嵐貞只是讓他們倆注意戴口罩，想去哪兒玩去哪兒玩，不一定要學習，但別往人員集的市中心晃悠。得到了母后赦免，他們倆自由了，說要不然去看場電影吧，談不都要先看一場電影麼？

　于是許愿戴了圍巾、冷帽，跟在頭頂扣了個鴨舌帽的原曜后，進了電影院。他們怕遇到人，特意坐了一個多小時的地鐵穿城，去了北郊的對角線。

　那里有全地吞吐量第二的民航機場，每五分鐘就有一架次的飛機從頭頂掠過。聽著耳畔的轟鳴聲，許愿想，明年八月底，他一定要和原曜坐上同一架飛機，去同一座城市念書。

　他們不會分開。

　如果運氣差點，了異地，每個月能見上一次也不錯。

　“許愿。”

　原曜平時還是喊名字，不樂意和別人一般“愿愿”。許愿問過他為什麼，他說不夠特殊，聽不出來我是你男朋友，愿愿就男同學了。

　許愿大晚上抱著他鬧，說愿愿老公啊，這樣又是男同學又是男朋友！當時原曜艱難地，不太得出口。

　“嗯？怎麼了？”圍巾遮住許愿大半張臉。

　靠，現在圍巾都做得太厚實了，比原曜在床上用手捂他還嚴實，悶得不過氣。

　“你小時候怕過你爸媽生二胎麼？”

　“不怕啊，我還特別想。想要個小妹妹，天天當我的跟屁蟲，跟著我轉，我一定攢零用錢給買花子、學給扎辮子，比學英雄技能還認真……后來又想，小弟弟也行，他打架我就給他出頭，我闖禍他就給我背鍋。”

　許愿拉下遮住鼻尖的羊絨圍巾，一雙清澈的眼。

　傍晚時分，城市燈火通明，路人裹羽絨服埋頭匆匆地走，只有他們在慢慢行進，為人群中不著急的異類，緩慢如時間洪流，從未只顧奔走。

　見原曜沒搭話，許愿問他：“你呢？”

　“我不想，”原曜呼出一口白霧，似煙，“我怕沒人管我了。”

　“我爸說，原叔疼你的。我雖然對阿姨的記憶模糊，但記得很重視你。院兒里不都那麼麼？原曜媽媽！原曜媽！你家小子又躥出去啦。”

　他說著說著，眼眸止不住地彎起，“再說了，還有我管你啊。”

　原曜神淡然，眼中緒卻尤為濃烈。他上那矛盾的特質再次顯現出來，“為什麼愿意管我？”

　他的記憶中，在離開家屬院的那個下午，許愿還領著一撥小孩兒站卡車旁邊看熱鬧。

　自己當時扭頭佯裝不屑，眼神淡漠，表現出不符年紀的老，其實心里舍不得這群玩伴。以后打架瘋鬧都找不著人了，又只剩他一個。

　“因為你很好。”

　許愿扭頭沖他笑，“因為我喜歡你。”

　*

　“真的啊？你家里也給你算命？”

　“這不是很正常麼，科學再發達，也總有人信，算是心靈藉。對了，我家也算啊，大師說我子宮太落陷，以后我的娃比別人的娃要多用很多錢，是個敗家子……”

　舒京儀白李淳一眼，“這有其父必有其子。”

　“別損我了，你看愿愿這愁得，書都看不進去，”李淳說，“班長你是博覽群書的人，快給他解解。”

　“我又不會。”

　舒京儀托腮，鉛筆劃弄幾下，在草稿本上勾勒出正方形的盤，畫對角線，“只是我老家是小縣城的，每年春節我外公外婆會領我去老房古街上找人看，不過都說我文曲星下凡，壬寅年文昌化科，績好得不得了。”

　許愿道：“那還有點道理。”

　舒京儀還是有那麼點天賦在上。

　等許愿報完生辰八字，他借白條藏的備用機過來，憑借腦海里僅有的印象，幫許愿看了一眼斗數盤。最近白條談了個外校的高二友，得隨時聯系。

　“我不太看得明白，但我知道這個。”

　舒京儀指了指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流年，說，“你看，我給你推運至明年的這個時候……嗯，學業還行，但太疾厄，要注意眼睛和貧。還有，破軍與天府同坐，上不太順。”

　明年，不太順。

　縱使許愿不是個迷信的人，但舒京儀都這麼批了，心里還是突突直跳，像有兔子在踩心原上狂長的雜草。

　“他哪有什麼，”李淳接，“我們愿愿又沒朋友。”

　“單也有可能啊。”舒京儀說完，努力回憶大師說過什麼，語重心長，有模有樣，繼續道：

　“不過不礙事！”

　“嗯？”許愿豎耳朵認真聽。

　“你看，即使生離亦不決絕，先破后，會平穩度過難關。”舒京儀說。

　舒京儀的嗓音不大不小，平緩。

　不管怎麼樣，在那個好不容易晴天的冬日，原曜和許愿都記住了那句話。舒京儀說得輕快，咬字清晰，一個一個地敲進他們心里，被放在珍重的位置。

　那幾天圣誕節快到了，學校里慶祝氛圍濃厚，校方卻發了通知說不能搞什麼活，悄悄趁機放松一下得了。

　平安夜那一天，班上湊了經費，讓班長帶著學委出校去批發市場買棵小圣誕樹，同學們各自準備禮換。

　高中三年，一班每年的圣誕節都是這麼過的。

　這最后一年了，舒京儀選了棵型適中的圣誕樹，比別的班級買得都高。

　班主任說，你們小心點兒啊，別瞎鬧騰。

　不過這樹還不錯，咱班一定是明年考得最好的。

　李淳又接話，說那肯定啊，我們班長明年可有文昌文曲化……唔！

　舒京儀一個筆袋敲他腦袋上，說天機不可泄，切記切記。

　為了在班上搞活，一班拉上了教室的所有窗簾，還拿書包擋住了窗戶玻璃，三年來，班上每次要瞞著年級組搞什麼事兒都這麼干。

　不但如此，班主任還大赦，說讓舒京儀發手機，下學期好多同學都不在學校上課了，大家互相留點念想，友誼不該只是階段的，它應該和學習一樣伴隨一生。

　拿到手機后，許愿收到了顧遠航發的消息。

　不過容不太正經，是說在班上被孩子送蘋果派了，等下回家要不要來吃點兒？

　許愿說你喜歡人家嗎？

　顧遠航說不喜歡啊！

　許愿想發語音罵人，又顧及著在班上，只得拉開校服把手機掩著瘋狂打字，說你不喜歡人家你收人家東西干什麼啊，你這給機會，會傷別人心的！不喜歡就保持距離啊！東西都不要收！你還敢分給別人吃，萬一人生知道了怎麼辦？

　顧遠航回復：

　——聽君一席話勝讀N年書。

　——等會兒下課我給人還回去？

　許愿：——你個千古罪人，我鄙視你。

　顧遠航：——愿愿。還是你心好。你。

　許愿：——不必。

　去年圣誕節，許愿是在英語補習機構過的，當時滿教室堆滿吹好的氣球，補課的老師邀請他們上臺一起唱英文歌。

　現在的氣氛是不同的，安靜，但足夠溫馨。

　教室里的同學都蠢蠢，拿著平時勾畫重點用的彩馬克筆，在卡片上寫愿。舒京儀和學委一起挨個一人發了一只蛋撻，也是用班費買的。

　每一張卡片提前穿好了一金帶。

　班主任說，大家寫下自己理想的大學后，再在背后寫一下圣誕愿。

　有同學舉手問，老師我想匿名！

　然后其他同學便都起哄，說匿名好一點，萬一明年沒考上豈不是鞭尸嗎！卡片誰保管啊？

　班主任想了一會兒，覺得有道理，擺擺手，說那都匿名吧。放心吧，卡片我收著，明年如果真有人按照上面的錄取了，我再把卡片送去當紀念。好好寫啊，你們的字我都認識。

　那些卡片都要被掛到圣誕樹上去。

　圣誕樹上有鈴鐺、樹頂星、雪花片、糖果杖、圣誕圈，但不多，空著的地方全部專供同學們掛卡片。氣氛一熱絡起來，所有人埋頭苦寫，有的寫了一整張卡片，有的寥寥幾個字。

　和顧遠航東一句西一句地拉扯完畢，好幾個同學都已經掛完了愿卡片。

　許愿正準備將手機鎖屏，手機微信卻又一震，沉寂了一整天的微信置頂彈出小紅點。

　是許衛東。

　許衛東很給他發文字消息，屬于“已讀不回”類型，但許衛東又喜歡給兒子分出警、執勤或是坐辦公室看報紙的日常，時不時給許愿發一張中年直男制服自拍，或是發一張模糊得一看就沒聚焦的照片，告訴兒子自己在干什麼。

　這次不是圖片。

　許衛東就一句話：

　——今天平安夜，和小原出去玩玩不？

　許愿回復：——可以啊。

　許衛東又說：

　——我凌晨回來。你媽值班。

　許愿怔了怔，心道爸爸沒有這麼晚還回家的，一般如果太晚了都住在單位。

　他剛想回一句“這麼晚就別回來了吧”，許衛東又見地追加一句：

　——晚上別睡。等我回來了你到院兒里來，有事跟你說。

　——你一個人來。

　許衛東似乎很急躁，再發一條：

　——讓小原早點睡。切記。

　“許愿！該你掛了！”舒京儀在圣誕樹那邊忙得不可開，踩在凳子上沖他揮手，“我們都掛得差不多了！”

　“來啦來啦。”

　他咚一聲把手機放進屜里，手，拿起寫好的卡片，小心翼翼地，像真的在捧著自己的夢。

　許愿寫了個海*軍的學校。

　他在網上搜過，這所軍*校在青島，離海大主校區開車不到一小時，平時要見一面還是容易的。

　他寫在背后的愿也單純：喜歡的人能如愿以償。

　希原曜也能考上好大學。

　高三能念想的也就這個了。許愿本來想寫和喜歡的人一直在一起，但是怕李淳那人不小心瞟到了，開始八卦起來，說完蛋了我們班有人早耶。

　舒京儀又招呼他：“快點！”

　許愿點點頭，在人群里面去，手指分開金帶，踮起腳，將自己的卡片掛在偏高一點的位置。他像是覺得，放高一點，就離天空更近一點。

　有同學打開教室后門出去上廁所，門打開了，風鉆進來。

　無數張栓著金帶的卡片在眼前翩翩。

　有一張卡片快紛飛到鼻尖。

　許愿的心驟然提到嗓子眼兒，張、悸，不敢看。

　那張卡片上的字并不悉，明顯是誰拿左手寫的，甚至有點歪斜。

　但許愿篤定那就是原曜的。

　而且正面寫著中國海洋大學。

　許愿出手，出于窺探心理，他的掌心藏在了袖口。手指著卡片輕輕一翻，用不著他使力，風將另外一面展現出來。

　許愿微微睜大眼，看清楚了那八個字。

　——我許愿以后要快樂。

　這八個字藏在許許多多人的夢想里，真摯而。

　作者有話要說：不是破鏡重圓，我真覺得后面不哈（。

　相信我是甜文選手-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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