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去一回間,幽靜的二樓里響起五聲悶響,然后木蓬終于全僵,再也彈不得。看似很簡單的幾個回合,實際上卻是范閑與對方比拼了一把膽量和施毒的技巧。木蓬失了先手,卻如鬼魅般奪回了優先權,如果范閑對那蓬藥稍有畏懼之心,只怕就會失去了控制對方的大好機會。
尤其是最后那個小瓷瓶散出來的毒煙,范閑居然用一張布便裹了進去,這又不僅僅是施毒的手段,更是蘊藏了極高明的真氣控功夫,以及他每一指尖的小手段技巧。
渾僵直的木蓬面對著床上散的包裹,還有床邊上的那層變了的青布,心頭大懼,暗想究竟是誰,居然用毒的本事如此之大,竟能在片刻間制住自己。
范閑取下滿是藥的笠帽,小心地將其與那方變了的布攏在一,取出火折點燃,毒素遇火則融,不復效力。確認了安全后,他才取下了手上戴著的手套,捉著木蓬的領,將他提到了另一間房中。
自懷中取出一粒解藥丸子吃了,還是覺得咽一陣火辣,想到幸虧自己準備的充分,不然讓那一蓬藥直接上臉,不知道會有怎樣的后果。想到此節,他不有些凜然,看著前無法彈的木蓬,想了會兒后,強行撬開他的,碎了一顆藥丸送了進去。
“醫上我不如你,用毒這種事,你卻不如我……木蓬師兄,你來我南慶兩年,總該是說說來意的時候了。”
范閑咳了兩聲,坐在了木蓬的對面,這句話并不是在裝瀟灑,而是在闡述一個事實,就像很多年前在夜殿詩會上對莊墨韓說的那句一般,如今費介遠赴海外,肖恩早死,東夷城那位用毒大宗銷聲匿跡,說到用毒解毒的手段,確實沒有人能夠敵的過他。
木蓬渾僵無法彈,卻能清晰地覺到滴滴毒素正隨著頸后被針扎著的道往心臟里流淌,他不知道這是什麼毒,竟然如此厲害,但知道對方既然喂了自己解毒的丸子,那便是準備問什麼,一時不會讓自己死去。
而就在范閑開口之后,他馬上辯認出了對方的份,除了小師妹的那位兄長,這世上還有誰敢在自己這位醫道大家面前夸下海口。
木蓬此時能夠說話,看著范閑,眼睛里出一無奈與黯然,說道:“小范大人,我只是一名大夫,何必如此用強?”
“你又不是絕代佳人,我用強做什麼?”范閑搖了搖頭:“我只是想知道,你為苦荷的二弟子,為什麼這兩年要躲在南慶。”
木蓬微笑說道:“原因?您應該很清楚,陳老院長的不是越來越好嗎?”
范閑的眉頭皺的極,說道:“這正是我不明白的,老院長大人活的越好,你們北齊人豈不是越難過?”
他忽然抬起頭來,靜靜地看著木蓬的雙眼,說道:“這是不是苦荷臨終前的命?”
木蓬用沉默代表了承認。
范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道:“你應該清楚監察院七是做什麼的。”
監察院七司刑牢之責,全天下最令人聞名喪膽的刑訊手段,全部在那個大牢里。木蓬聽了,卻是毫不容,淡淡說道:“小范大人,莫非這就是你南慶的待客之道?令妹在我青山學藝,我木蓬自問傾囊相授,絕無藏私,即便大東山之后,先師亦將整座青山予小師妹,朝廷也沒有改了態度。”
他看著范閑,好笑說道:“難道就因為我替陳院長調理,我就該死?這話說破天去,也沒有道理。”
范閑沉默了下來,知道木蓬說的極對,這兩年里對方藏在南慶,經由監察院的調查,確實是什麼事都沒有做,只是盡心盡力地為陳院長調理。
但問題是這件事本就非常詭異,苦荷大宗師的臨終命,一是讓海棠收攏草原上的胡族部落,在北齊的支援下,為慶國最大的外患,第二條便是木蓬的南下,莫非讓陳萍萍繼續好好活著,對于北齊有什麼天大的好?
這個問題范閑想不明白,所以才會私下一個人對木蓬出手。
“你準備離開。”
“小師妹既然回來了,我不走怎麼辦?”木蓬說道:“只是還是走晚了些,被你捉住了。”
“我幾個月前就察覺到你的存在,只是你往年極下青山,所以無法確認你的份,若若只是幫我確認一下而已。”范閑低頭說道:“看在若若的份上,我暫不殺你,但在我弄清楚你們天一道究竟在想什麼前,我不會讓你離開南慶。”
木蓬面劇變,知道自己會被關押在監察院中,只是不知道會被關多久,會不會像肖恩那麼久?
……
……
“原來那位大夫就是苦荷的二徒弟,苦荷一生驚才絕艷,凡所涉獵,無一不為世間極致,難怪這位大夫水平極高。”
椅上的陳萍萍笑了起來,屈起食指點了點,讓后那位老仆人推著自己往陳園的深行去。范閑沉默地跟在椅后方,聽著吱吱的聲音,以及不遠咿咿呀呀子們唱曲的聲音,此時已經夜,安靜陳園里歌聲再起,讓人聽著有些心慌。
“你怎麼理我不理會,不過是名大夫,你何必還專門跑這一趟。”陳萍萍輕輕敲著椅的扶手,這是他很多年來的習慣作,指尖叩下,發著空空的聲音,尖啞說道:“反正這兩年也沒有喂我毒藥吃。”
范閑低著頭站在椅旁邊的樹下,搖了搖頭,本不相信陳萍萍的話,以陳萍萍的識人之明,怎麼會沒有瞧出木蓬的問題。他想了想后說道:“我只是不明白,苦荷臨終前命令木蓬南下,究竟為了什麼。”
這兩年里木蓬不止對陳萍萍的極為上心,而且暗中通過各種渠道,組織了一大批便是慶國皇宮里也極為見的藥材,配以他的回春妙手,果然功地阻止了陳萍萍的衰老與舊傷,讓這位老人家活的愈發健康起來。
陳萍萍轉著椅,面朝著范閑,揮手示意那位老仆人離開,然后撐頜于椅,陷了沉默之中。陳園屋舍的燈從他的背后打了過來,范閑看不清他的蒼老面容,只能看見一個濃墨般的人影。
“苦荷是個很了不起的人,如果依你所言,海棠的世,西胡的布置,都發端于他臨終前的定策,那木蓬南下為我保命,自然也是他計策中的一環。”
范郎二度前來,自然是著老同志聽了半天院務匯報。陳萍萍有些無奈說道:“這老頭,死便死了,還這麼多心做什麼。”
“其實你自己應該很清楚,苦荷拼死保我一命的原因。”陳萍萍撓了撓有些發的后背,說道:“西胡乃是我大慶之外患,而我活著,則必將為大慶的憂。”
雖然老人家沒有直接說出自己的判斷,但范閑的心生起了一寒意,僵立了片刻之后,走上前去,站在陳萍萍的后,輕輕拉下那只蒼老的手,替他撓起來,輕聲說道:“這兩年里你什麼事都不做,陛下對你又有幾分份,最關鍵的是,朝中曾經出了那麼多叛賊,他為了顧惜天家面與你一世君臣的芒,也不可能對你心思。”
范閑了解慶國的皇帝陛下,所以這個推斷應該沒有出問題,慶帝與陳萍萍一世君臣,份殊異,相三十余年,從未生過嫌隙疑慮,不知在這天下做了多大事,真可謂是朝中的異數。
如果說陳萍萍對慶帝有異心,沒有人相信,如果說慶帝忌憚陳萍萍的權勢,也沒有人會相信。皇帝陛下想為天下臣子樹一個楷模,想在史書上留下自己寬仁之君的形象,如果連陳萍萍這種死忠的黑狗都容不下去,他拿什麼來說服后世?
“問題在于,不論怎樣的份總是會漸漸淡的。”陳萍萍覺著范閑在自己背上移的手,舒服地嘆了一口氣,“份就像我這可憐的后背,時間久了,老了,就很容易干枯發,沒有新的功勞做水份滋潤,誰都想把它撓一撓。”
范閑的手頓了頓,搖頭說道:“陛下對你,比一般臣子不同。”
“確實不同,在這點上我絕對念陛下之恩。”陳萍萍緩緩說道:“但我也與一般的臣子不同,兩年前的事,你有過猜忌,我也聽了你的意見,不再繼續,但是……陛下對兩年前的事也有所猜忌,心里總會不舒服的。”
范閑默然,在兩年前京都平叛之后,他曾經對于陳萍萍監察院在這件事中所扮演的角大為不解,言冰云事后也對他暗中說過那些問題。
雖然表面上陳萍萍是依附于皇帝陛下的驚天大局,在玩弄著手段,但范閑清楚,當時的勢著實有些微妙,無論是葉流云的忽然反水,還是皇帝忽然變了一位大宗師,只要這兩個條件有一個不齊備,陳萍萍便可能會做出令整個天下震驚的舉。
“大東山一事中,我曾經生出些許期,過一些心思,這些心思雖然被我藏的極好,的極深,但長公主約看出來了,所以整個京都謀叛事中,從來沒有理會過我,因為知道,我們當時的大目標是很接近的。事后苦荷也看出來了許,所以他臨終前,才會讓木蓬來保我命,延我壽數。”
什麼心思?范閑雖然心知肚明,但今日聽陳萍萍親口承認,仍然到震驚難抑,里發干,說不出話來。
“我沒有想到陛下能夠活著從大東山上走下來。”陳萍萍低著頭說道:“當日在渭州收到陛下的傳書,我便有些嘆,要一個人死,怎麼就這麼難呢?陛下謀劃的東山之局,終究也只了半張側臉給我看,不止將幾位大宗師算局中,甚至也險些讓我也落局中。”
“當然,我沒有像長公主一樣急匆匆地跳下去。”陳萍萍咳了兩聲,說道:“或許一開始的時候,我就沒有認為陛下會如此輕易地死去。”
范閑沙啞著聲音說道:“既然沒跳,也沒有任何證據,陛下當然不會疑你。”
“陛下是何許人也?他不曾查我,不代表未曾疑我。只是因為他相信我們的君臣份,而且他無論如何也想不通,我為什麼要那些心思。”陳萍萍微笑說道:“但最關鍵的是,他知道我沒有幾年好活了,為了周全我與他之間的君臣份,為了還我當年拼死救他命的恩義,他給我一個自然死去的機會。”
“如果我老死了,病死了,不論他疑我還是我疑他,都會為黃土下的舊事。我死后備尊榮,陛下悲哀數日,放下心來,一切隨風而去,豈不是最好的結局?”
陳萍萍嚴肅說道:“必須承認,這是陛下對我的恩,這是他為我挑選的最好歸宿。所以兩年前你讓我放手,我便放手,等著自己老死的那一天。”
“可眼下的問題是……”陳萍萍的笑容里多了兩荒謬的意味,“出乎我和陛下的意料,我這破爛子骨,竟然一直活到了今天,而且如果不出意外,似乎還能再活幾年……我活的越久,陛下的心里便會越不舒服,總有一天,會當面來問我一些故事,而苦荷臨終前,不就等著這件事的發生嗎?”
說話至此,范閑已經無話可說,如果皇帝陛下真的察覺并且相信了陳萍萍的不臣之心,必然是慶國朝廷的一場天大,而自己夾在二人之間,當然不能眼睜睜看著陳萍萍死去,慶國必至。苦荷臨終前的眼竟是如此深遠毒辣,于紛繁天下事中,準確地抓住了慶國日后唯一的裂痕,實在厲害。
他知道陳萍萍說的是對的,皇帝對陳萍萍留足了恩義,如果陳萍萍自然死亡,陛下既不會有任何負疚之,也自然不再去理東山事中,陳萍萍曾經過的心思,真可謂是皆大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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