虧得寺廟里的巡山行者,沒有看到這一幕,寺山僧都是不曾修行仙的眼凡胎,否則恐怕要被嚇個魂不守舍。
袁化境拎著一只棉布袋子,與這頭山君說道:“你先回吧,我會與陳山主說那件事,只是事與否,終究得看你自的造化。”
有大寺之名山,多有類似魚龍聽梵音的典故。
山君頭顱點地,掉頭離去。
袁化境將山上那座小寺作為消閑避暑之地,與這頭始終無法煉形的山君認識多年。
數百年來,山中僧人,終其一生都不曾見其一面。
只留下一個歷史久遠的山志掌故,曾有山靈專門為大德高僧護法,僧人心不定時,它便會咆哮出聲示警。
袁化境向山門口那邊,一步出,形如云霧消散,聚攏時已經在廟,一雅靜客房,室猶有燈火。
那個以兩鬢雙白年邁儒士容貌示人的年輕,手持一卷道書,打開門,笑道:“袁劍仙怎麼下山了?”
其實雙方先前在白天,在那聚仙崖畔涼亭,沒聊。
袁化境出手,將那只袋子遞給陳平安,“是此地土產,三斤黃,聊表心意,不敬意。”
“好東西,一直想要去山上挖來著,只是一拖再拖,就耽擱到現在。”
陳平安毫不客氣,從袁化境手中接過袋子,提了提,掂量一番,“連袋子帶黃,二斤九兩。”
黃可以補氣,安五臟,久服輕延年。所以此在藥書上,別稱“戊己芝”,以其得坤土之粹,故而在山上練氣士當中又有“仙人余糧”的說法,一向是譜牒仙師的常見藥膳之一。不過各地黃,藥懸殊。陳平安其實對此并不陌生,當年在家鄉山上便有,不算罕見之,所以更習慣將其稱為米脯,視為一種救窮草。
袁化境開門見山道:“無事不登三寶殿,我這趟連夜下山,是有事相求。”
陳平安提起手中的那袋子黃,笑道:“拿人家的手短,直說無妨,能幫的一定幫。”
袁化境說道:“山中有虎,開竅數百年了,始終無法功煉形,這幾斤黃,就是它刨土而來,我只是幫忙轉贈。”
陳平安思量片刻,微笑道:“這等山靈,神異之屬,卻凝滯于皮囊形骸,淪為古怪,難怪會著急,病急投醫麼。”
袁化境耐心等待那個答案。
陳平安提了提手中道書,也可以說是一本撮要便覽本的草藥書籍,自古道、醫不分家。
“既然湊巧互為緣法。”
“這個忙,我幫了。”
袁化境點點頭,就要轉離去。
陳平安笑著挽留道:“來都來了,不著急走,反正都閑來無事,就多聊幾句。”
不由分說,領著袁化境過門檻,陳平安將那本書放在桌上,搬了條椅子給袁化境,袁化境看著簡樸至極的屋子,倒是與他住是差不多的景。
陳平安笑道:“補全地支的那個周海鏡,讓你們沒頭疼吧?”
袁化境一想到這位子大宗師,確實頭疼不已,不過說來奇怪,有周海鏡加地支一脈,原本關系疏淡的兩座山頭,如今都有點同仇敵愾的意味了。
陳平安隨口問道:“如果沒記錯,你好像當過大驪書省的正字?”
袁化境淡然道:“家族安排而已,詩文小道,紙上虛事,無補于人心風俗,壯夫不為。”
陳平安嘖嘖出聲,“聽聽,這話說的就有點欠揍了,站著說話不腰疼麼,你有本事出去嚎一嗓子。”
袁化境一笑置之。
突然記起,眼前這位年輕,為文圣一脈的關門弟子,卻好像連個貢生、秀才都不是?
陳平安問道:“你最早怎麼會想到來這邊躲清靜的?”
袁化境略帶幾分自嘲神,給了個說了等于沒說的模糊答案,“鬼使神差。”
然后袁化境反問道:“你在這邊,是有所求?”
陳平安疑道:“為何有此問?”
袁化境瞥了眼這個看似滿臉誠摯的家伙,腹誹不已,何必明知故問,你這位落魄山的年輕山主,就是個不見兔子不撒鷹的主兒,無利不起早。
陳平安笑道:“難道袁劍仙是覺得我所求之,跟你來此的目的撞上了,打又打不過,只好連夜下山,既可以幫助那位山中道友尋求形解之法,也好來我這邊,一探究竟,答案肯定,你就只好死了這條心,非,袁劍仙就還有機會。”
袁化境點點頭,大大方方承認道:“確實有這份心思。”
陳平安說道:“要說我來這邊無所求,你肯定不信,不過不管你怎麼想的,我都只管以誠待人,心外無,我所求之,確實不在外。”
一時間兩兩沉默。
陳平安率先開口,好奇問道:“是什麼樣的寶貝,值得袁劍仙如此上心?”
察覺到陳平安的那份異樣臉,袁化境沒好氣道:“無論是為袁氏子弟,還是作為一位劍修,都沒有不告自取或是強取豪奪的理由。”
陳平安點點頭,袁化境這點自負和傲氣還是有的。
袁化境突然問道:“你是否見過那位湯和尚,僧人神清?”
陳平安點點頭,“先前參加文廟議事的時候,遙遙見過這位佛門龍象,但是沒聊過。”
“那你可曾聽說這位佛門龍象的三場護法?”
陳平安搖搖頭,他還真是第一次聽說這等事,見袁化境一臉懷疑,只得笑著解釋道:“信不信由你,我這麼多年,對佛門公案確實了解不,但是這種山上事,確實是不太去探究的。”
袁化境將信將疑,便將那三場護法大致說了,僧人神清的第一次護法,是白馬馱經,佛法東傳。
第二次,是在青冥天下,曾經有過一場影響深遠的佛道爭論,諸多道子辯論失敗,按約當場剃發,更換門庭,轉佛門。
第三次護道,是在那破頭山“不擇機,大開法門”的東山寺,為一年輕僧人護送下山至一渡口。
陳平安聽到這里,輕輕點頭。
袁化境問道:“你既然通金石篆刻,那肯定知道世間有一幅澤鮮紅的印蛻,卻無文字。”
陳平安神肅穆道:“當然,是那位那位禪宗祖師的一塊舂米墜腰石,當年他上山求法五祖,初寺廟做舂米役工,因為瘦弱,六祖便只好腰石舂米。”
袁化境沒有藏掖,徑直說出一個真相,“這幅印蛻,就在這座寺廟里邊。”
此事極為蔽,大驪方沒有任何檔案記錄,只是當年崔國師隨口提及,言者無意聽者有心,袁化境便想要來此運氣。
陳平安問道:“與你那把深藏不的本命飛劍,有些關系?”
袁化境顯得極為坦誠,“不是有些關系,而是關捩所在。”
陳平安小有意外,只是既然涉及袁化境的修道本,就不追問了。
他與這位上柱國袁氏嫡出子孫,非敵非友,雖說今天多聊了幾句,關系有所緩和,可終究沒好到那份上。
袁化境沉默許久,冷不丁說道:“我看似擁有兩把本命飛劍,其實其中一把,卻是仿劍,而且出自崔國師之手。”
陳平安陷沉思。
袁化境問道:“與你問一事,回不回答都隨意,那位斬龍之人,他合道十四境的路徑,你清不清楚?能不能說?”
就因為這位劍修的存在,導致三千年來,人間所有蛟龍后裔、水仙怪,所有有希就真龍大道的,竟然無一膽敢“越過雷池半步”,如那黃庭國境的萬年老蛟,何等道齡漫長,不就始終不敢走水?
不就是怕那一劍橫空,又過庭?
陳平安回過神,搖頭道:“太犯忌諱了,不宜與你泄天機。”
袁化境點點頭。
陳平安說道:“那把仿劍,仿制我師兄左右的本命飛劍,對不對?”
袁化境笑道:“你猜。”
他娘的,學這位年輕怪氣說話,果然舒坦。
陳平安不以為意,笑道:“袁劍仙只是學到一點皮而已,有什麼值得樂呵的,任重道遠,再接再厲。”
屋外靜謐,庭前柏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