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大概就是文圣獨有的牌面了。
就像先前柳七來此,明明是為于玄道賀而來,只因為老秀才在場,開口言語,也要將“文圣”放在于玄之前。
即可以說是一種山水場的講究,也可以說是必不可的人世故,當然更是對文圣學問的一種由衷認可。
老秀才站起,作揖還禮,滿臉笑容,“見過黃老神仙。”
黃界首,在白玉京金玉譜牒上邊的道號,是“權衡”,因為姓黃,道祖又曾經為黃界首的藏書樓文房匾,賜下一個“玄”字,所以老真人一貫自號“玄黃”。
是碧云樓的上上任樓主了,之后兩任樓主都是這位老真人的法脈弟子,當年黃界首主卸任樓主份,老真人只是去坐鎮一座鎮岳宮,其實就是看守那個被白玉京用來關押刑徒的煙霞。
老秀才笑問道:“老神仙如何得閑來此?”
黃界首指了指腰間一串所剩不多的鑰匙,笑道:“不瞞文圣,貧道如今可謂無事一輕了。”
原來就在前不久,老真人將僅剩的道份,鎮岳宮宮主也一并出去。
碧云樓黃界首,與靈寶城那位道號“虛心”的城主龐鼎,是一個輩分的,當之無愧的白玉京老人了。
如今在世的白玉京道,如果不算那種兵解轉世、再重返白玉京重續香火道緣的道士,論資歷輩分,老真人僅次于大掌教寇名,還要在二掌教余斗之前。
相傳老真人在年時,進白玉京修道沒有幾年,曾有幸與道祖、掌教寇名同游,早早來到天外,那會兒的年,便有“俟河之清人壽幾何”之嘆。
至于老秀才為何如此客氣,當然不是因為對方的道齡和份,只是按照玄都觀孫道長的某個說法,黃界首是白玉京為數不多的“好鳥”,一向極參與白玉京議事的的黃界首,當年難得現,而且撂下一句在白玉京部引發不小震的異議,老真人的大致意思,是給讀書人齊靜春讓出一條大道又何妨。
孫道長當時沉默片刻,與老秀才笑言一句,說這還只是外邊的傳聞,其實黃界首的那句話,說得更加不客氣。
“我輩道士只是修道歲月更為長久,何必阻擋一個年輕后生憑本事走出的那條登天之路。”
當時便有一位與黃界首份相當的老道士,順勢反駁一句,“齊靜春若能登天,我輩如何阻擋?”
只不過后邊這句話,孫道長雖然與白玉京不對付,可是在老秀才這邊,還是有意瞞下來了,忍住沒說。
因為深知文圣一脈與白玉京的恩怨,故而黃界首此行,就沒有說那些例如去碧云樓做客的客氣話。
之后青冥天下這邊,在黃界首之后,又來了個貴公子模樣的得道之士,汝州山上魁首修士,道號綠萍,是個極風雅的妙人。
他與玄都觀孫道長,一個板上釘釘的天下十一,一個雷打不的天下第五。
只是這一次,他未能守住第十一的寶座。
青冥天下躋候補的修,有九位之多。
今夜趕來到天外的,就有其中四位,們好似約好了,聯袂而至。
雷雨,是妖族出,真為虺,而且是為數不多至今沒有一個道號的修。
在那座被譽為“小四州”所在的空山湖,是兩位湖主之一,占據最大的一座島嶼,版圖遼闊,不輸雍州。
祖山名為覆船山,主峰擱船尖。
還有冠楊傾,道號“蜃樓”,據傳通太乙神數,公認天下第一。
楊傾出幽州弘農楊氏,也是守山閣那座海山仙館的主人。
這位出豪閥的冠雖然道齡極長,卻是姿容,婀娜娉婷十六七,如花紅眼如漆。
還有兩位修,幾乎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稍有差異,是角皆有痣,在左在右而已。
這對同胞姐妹,分別名徐棉和許嬰嚀,其中那位許嬰嚀,似乎與外界傳聞相貌丑陋不同。
們除了分別是青泥天和天壤福地的主人,也是梳妝和卷簾紅手這兩支道派的開山祖師。
千年之前,們還只是仙人境,然后得到高人指點,就封山避世了。
如今姐妹雙方不但躋飛升境,還榮登十人候補之列。
們見著了這位年紀不大卻充滿傳奇彩的老秀才,打了個稽首,都敬稱文圣先生。
雖然是兩座天下,可是山巔從來無。
大弟子繡虎崔瀺,與早年的關門弟子齊靜春,都不用去說了。
左右,傳聞此人極晚練劍,卻練出了個浩然天下劍第一,讓那中土神洲的“天才”直接變一個貶義說法。
劉十六,之前帶著個虎頭帽年,問拳白玉京,一拳砸出,拖著那個清秀年,打完就跑。
那位真無敵當時明明在白玉京,竟然沒有還手。
們各有各的好奇和疑問。
顯然給于玄道賀是其次,與文圣多聊幾句才是真。
修雷雨,材健碩,渾充滿了線條,只是非但不給人糙觀,反而有一種極見的。
率先開口笑問道:“文圣先生,你那學生劉十六,先前問拳白玉京,鬧出不小靜,當時他邊跟著個帶古怪帽子的年,當真是那位人間最得意麼?”
舉世皆知,白也詩無敵,劍更超群。
若非白也不是一位純粹劍修,恐怕幾座天下多如牛的崇拜者,都要盲目
只要白也愿意去一趟劍氣長城,就一定能夠與陳清都分出高下。
老秀才一臉茫然,“啊?”
上次玄都觀一別,記得白也還是個雕玉琢的虎頭帽孩子啊。
楊傾會心一笑。
先前劉十六與白也曾經游覽守山閣,在那座海山仙館就有小憩片刻。
只是這種事,不宜對外宣揚。
否則可能與雷雨一樣,會對此事百思不得其解,白也這般神人,變稚模樣也好,年姿態也罷,為何會頭戴一頂稽可笑的虎頭帽?
不過那個劉十六,與白也的關系,確實是好。
只說他們起告辭后,劉十六出門的時候,還幫著那個……白也扶了扶虎頭帽。
至今想來,還是覺得有趣。
雷雨語氣豪邁說道:“歡迎文圣先生去空山湖我那擱船尖做客,酒水管夠,吃喝不愁!藏書也是有些的,文圣先生單憑眼緣,只管自取!”
聽說這位鼎鼎大名的文圣先生,“問酒”本事,天下第一,巧了,空山湖自家釀造的酒水,不比青冥天下任何一種仙釀遜。
老秀才呵呵笑道:“想去自然是想去的,對那空山湖,可謂魂牽夢縈神往久矣,就是你們那位余掌教未必歡迎。”
咧一笑,“文圣只管去,白玉京管不著我們小四州。”
不管那個山上傳聞是否屬實,反正數千年來,那位真無敵,的的確確不曾踏足空山湖一次,好像確實存在著某種制。
老秀才便與這位子湖君道謝一句。
徐棉聲道:“文生先生,如今我們青冥天下那邊,由衷仰慕陳的人,很多,可以說是數不勝數。”
這還真不是一句場面話,這些對年輕不乏溢之詞的青冥修士,有個共同點,絕大多數都是跟白玉京相看兩厭的。
就說那座青泥天,其實練氣士人數不多,千年以來,因為封山的緣故,只是偶有上五境修士外出游歷十四州,揀選修道胚子,帶回天。至于妹妹許嬰嚀那座福地,也是類似的境地,只不過對外界發生的大事,因為有心為之,所以還算了解頗多。
許嬰嚀笑道:“與姐姐不同,年輕一輩里邊,我還是更喜歡曹慈一些。”
老秀才笑著點頭道:“曹慈是一個當得起任何贊譽的年輕人。”
確實,曹慈就是那種典型他與世無爭、世人與他也爭不到什麼的人。
所以曹慈這種人,旁人可能連嫉妒都不會有。
再說了,世人高看曹慈,可不就是高看自己的關門弟子麼。
徐棉猶豫了一下,以心聲問道:“文圣先生,我能否幫朋友與陳討要幾方印章,一把折扇?如果可以的話,我就厚著臉皮再多要兩部印譜了。”
老秀才須而笑,若是那種“無中生有”,憑空多了個朋友的路數,老秀才這個當先生的,還真不太敢冒冒失失大包大攬下來。
上次在大驪京城客棧那邊,關門弟子就與弄巧拙的先生發脾氣了不是。
也就是陳平安了,換左右、君倩你們試試看,腦闊兒給你敲腫。
徐棉何等玲瓏心竅,善解人意,立即笑道:“文圣先生若是為難便算了。”
老秀才說道:“不敢拍脯保證什麼,我回頭跟學生說一聲,想來是沒什麼問題的。”
徐棉與老秀才道謝,儀態萬方,施了個萬福。
隨后又有幾位白玉京之外的道士,來此為于玄道賀。
老秀才揮揮手,輕輕打散一幅彩轉淡的長河畫卷。
陳平安默默記下那些青冥修士各有千秋的言行舉止。
陸沉沒來由說了句題外話,“以不平平,其平也不平。”
陳平安點點頭,又搖搖頭,神復雜道:“道理是這麼個道理,事哪有這麼簡單。”
陸沉笑道:“畢竟是繡虎給你出的難題,確實沒有這麼簡單的答案。”
之后三人同桌吃著宵夜,趙樹下和寧吉本就不,就沒有上桌,他們有意讓出一張酒桌給長輩,反正閑來無事,就待在曬谷場旁邊,一個看山,一個聽水。
趙樹下還是想著那個涸澤而漁,寧吉卻是想起陸道長的某個問題,是問年在與陳平安拜師,為一位讀書人之后的愿景。
寧吉當然給不出答案。
道人試問讀書人,攻書學劍能如何。
湊巧那會兒陳平安正躺在藤椅上,月下乘涼搖扇,與拳法一道的關門弟子趙樹下,笑言一句讀書心得。
好像此生智慧是上輩子讀書而來,仿佛此生讀書是為下輩子而去。
當時寧吉若有所思,似有所悟。
陸沉也只是笑著讓即將擁有一份明確師承的年,再想一想,多想一想,等到以后心中有答案了,將來再有重逢,就與他陸沉說說看。
此后人間又萬年,大地山河青青翠翠,黃鳥綠竹,白云青山,明月照龍泉,新磨三尺劍,問儒士,誰人敢去定風波?哪個可以定風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