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臉污的溫仔細視線模糊,喃喃道:“你是那個裴錢!你果然就是裴錢……”
裴錢轉頭,輕輕吐出一口淤,“師父,跟人切磋而已,犯不著生氣啊。”
陳平安沉默片刻,出個笑臉,輕輕點頭。
只差一點,學塾那邊的教書先生陳跡,就要直接一步來到這邊。
蹲在一旁從捂住眼睛變雙手合十念念有詞的陸掌教,松了口氣,然后朝裴錢豎起大拇指,“大氣!”
裴錢看著那個搖搖墜的溫仔細,突然停下腳步,仿佛察覺到對方那種心悉數陷恐懼泥潭的境,扯了扯角,沒有與他遞拳,只是屈指一彈,微,走你。
溫仔細后仰倒地,在他意識徹底模糊之前,只有一種劫后余生的暗自慶幸,還有一種頹然無力的更大絕。
自己都不配對方遞拳了嗎?
陳平安轉頭一看,差點沒忍住就要破口大罵,狗日的,竟然跑路了。
山腳的合歡樹那邊,白茅看著滿臉苦相慘兮兮模樣的陸道長,擔憂問道:“陸老弟,咋回事?有珍貴件落在丸府了?”
陸沉唉聲嘆氣道:“白老哥,啞吃黃連,有苦難說啊。”
白茅想要拍打年輕道士的肩膀,說幾句安言語。
陸沉一個橫向蹦跳,唉了一聲,“學陳靈均作甚。”
白茅一頭霧水,悻悻然收回手,“陸道長好法。”
不理會那個倒地不起的溫仔細,
陳平安放慢腳步,帶著裴錢一起走下山,輕聲問道:“怎麼樣?需不需要服用青虎宮的坐忘丹?”
裴錢忍住笑,撓頭道:“師父,在你印象里,我就那麼不經揍嗎?”
陳平安笑了笑,沒說什麼。
難道不是嗎?
在師父的印象里,你可不一直是那個走路腳上起水泡就哇哇大哭的小黑炭麼。
好像只是眨眼功夫,小姑娘就長大了。
當年遠游路上,經常蹦蹦跳跳,跳著方格的小黑炭,怎麼一下子就懂事了,變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陳平安輕聲問道:“你小時候,師父管東管西,管得很多,你那會兒會不會覺得煩?”
如果打個比方,年就是一場跳方格的游戲,那麼爹娘、長輩們的規矩,言傳與教,就是那些條條框框的線條。
裴錢說道:“當然不會嫌煩啊。”
結果就挨了一記板栗。
唉,從小到大,就從沒騙得過師父。
裴錢只得老實說道:“很小的時候,會覺得煩,其實到了落魄山,就不會了。”
可能是因為師父在那之后,很快就出門遠游了,不再與說道理了,可能是到了落魄山,哪怕師父不在邊,就真的長大了,誰知道呢。
陳平安故作輕松和隨意道:“聽說劉幽州也參加了云巖國京城的那場祖師堂議事?”
裴錢愣了愣,點頭道:“知道,就沒面,反正沒啥,見了面也沒啥好聊的。”
裴錢隨即笑道:“師父,郁姐姐也在那邊哦。”
陳平安板起臉教訓道:“沒大沒小。擱在以前,板栗吃飽。”
裴錢腳步輕盈,輕輕吹了一口氣,微風拂過潔的額頭。
陳平安說道:“既然回了,大開鑿一事,那邊奇人異士多得很,不差你一個,你就直接回落魄山好了,多陪陪暖樹和小米粒。而且之后還有寶瓶洲五岳封正一事,我們可以一起去披云山那邊,看看熱鬧,給魏山君道賀。”
裴錢使勁點頭,“好的,師父說得對!”
陳平安啞然失笑。
如果不轉頭看,好像邊還是跟著個小黑炭。
海上生明月。
一葉扁舟出沒風波里,撐船的老舟子,起鍋燒火,給自己燉了一鍋海魚。
道號仙槎的老舟子,獨自盤而坐,一手端碗,扣舷而歌。
耐心等著那鍋燉魚煮。
約莫是限于修道資質,即便那個從不人承認自己是師父的陸沉,作為撐船出海訪仙的酬勞,當年傳授了一些飛升法和不死方,顧清崧還是無法找到一條大道。甚至還有許多無法勘破的修行關隘,都是陸沉離開浩然天下,顧清崧著頭皮,拐彎抹角與曹溶他們幾個師弟登岸請教,才得以順利過關。所以很多時候,顧清崧就會想,可能沒有為師徒,唯一的好,就是不會給師父陸沉丟臉。
當不陸沉的弟子,得不到桂夫人的歡心。
顧清崧覺得自己沒理由不覺得人生苦悶,所以偶爾上岸散散心,與誰說幾句實誠的公道話,都不知道他們生氣個錘子。
察覺到船尾那邊微微震,顧清崧頭也不轉,雖說自認吵架、打架兩不濟事,他還真不覺得誰能套自己的麻袋。
一個既悉又陌生的嗓音響起,“仙槎道友,好久不見。”
老舟子晃了晃腦袋,定然是在做夢吧。
那個不速之客笑道:“船也晃了,碗中酒水也晃了,想來不可能是在做夢吧?真有這樣的奇怪夢境,給我也來一籮筐?”
顧清崧默默放下酒碗,先站起,然后跪拜在地,伏地不起,在外人看來,這不是子放屁嘛。
老舟子自顧自磕了幾個響頭,悶悶道:“顧清崧拜見師父。”
磕完頭,顧清崧就坐起,背對著船尾那個道士。
當你是師父不假,可弟子也是有幾分脾氣的。
陸沉哭笑不得,哎呦喂,還生上悶氣了。
就因為“仙槎道友”這個稱呼的緣故?
陸沉來到船頭,蹲在老舟子一旁,手拎起鍋蓋,熱氣騰騰,香味彌漫,點頭贊許道:“手藝比以前好太多了,當年怕你傷心,才忍住不說你的廚藝……真是一言難盡,你這個家伙又是個沒眼力見的,喜歡隔三岔五就問我如今手藝如何,是不是又長進了,說真的,要不是你不說話,比較悶葫蘆,也不會跟我追著討要工錢,我樂得耳邊清凈,不然早就換個人結伴出海,幫忙掌舵撐船了。”
老舟子既黯然又委屈,喃喃道:“要是當真沒有眼力勁,為何要問手藝有無長進。”
陸沉哦了一聲,滿臉恍然道:“原來是我誤會你了。”
顧清崧側而坐,還是直勾勾看著海面,說道:“你是師父,你說了算,不用管我的心。”
陸沉氣得一掌拍在顧清崧后腦勺上邊,“差不多點就得了,你還沒完沒了啦?”
顧清崧悶不吭聲。
陸沉說道:“你再擺出這副慫樣,我可就要走了。”
顧清崧還是不說話。
一陣清風拂過,船頭再無陸沉影。
顧清崧呆滯片刻,四張,好像師父真的被自己氣走了,老人開始嚎啕大哭起來。
陸沉只是悄悄躺在船尾那邊,看著滿天繁星,出一只手去,好像手可及。
人間許多言語和絮叨,都是這個世界想要聽見的話,不是我們自己想說的話。
記得上次在黃粱派觀禮湊熱鬧,陸沉見到了那個李槐邊的護道人,蠻荒桃亭,如今的浩然道人。
剛剛在細眉河之流的石橋梅樹旁,又見到了同樣是飛升境大修士,流霞洲荊蒿。
陸沉曾經將道人拽自己心相當中,后者一發狠,就敢出手拼命。
估計那個青宮太保,置于同樣的境地,就只會磕頭求饒了。可能換道號青的馮雪濤,也好不到哪里去?
陸沉笑道:“別嚎了,哭喪呢。”
顧清崧立即停下哭聲,說道:“師父,燉魚好了,嘗嘗手藝。”
陸沉坐起,“愣著做什麼,麻溜的,連鍋端來!”
顧清崧連忙端鍋來到船尾,從袖中出兩雙筷子,往腋下一抹,再遞給陸沉一雙。
陸沉一手接過筷子,一手揭開鍋蓋,氣呼呼道:“怎就窮得揭不開鍋啦?誰言吾道在鍋揭不開!”
那座村塾的灶房,剛剛認識的師兄弟兩個打地鋪而睡,各睡一頭。
寧吉試探小聲喊道:“趙師兄。”
趙樹下睜開眼睛,“嗯?”
寧吉問道:“我真的不是在做夢嗎?”
趙樹下沉默片刻,抬起頭,雙手作枕頭,笑了起來,“不用難為,我也這麼問過自己,而且這麼多年來,不止一次。”
本來還有幾分赧的寧吉,也跟著笑出聲,原來穩重的趙師兄,也跟自己一樣啊。
趙樹下問道:“先前師父和陸掌教的那兩個不同說法,你覺得哪個有道理?”
寧吉想了想,老老實實回答道:“我覺得陸道長的說法很好,但是先生的那個說法更好。”
趙樹下笑道:“寧吉,你以后到了落魄山,會很快適應的。”
寧吉疑道:“為啥?”
趙樹下說道:“你跟小師兄和裴師姐會很投緣,有的聊,見了面,肯定不會尷尬。”
寧吉愈發奇怪,“真的嗎?”
因為年一直擔心這件事,會跟落魄山上的師兄師姐們合不來。
趙樹下點頭道:“真的,除了他們,還有個曹師兄,也會喜歡你的。”
寧吉重重點頭。
趙師兄上,好像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他說出來的話,能夠讓人信服。而且站在趙師兄邊,就會心境祥和。
趙樹下說道:“有件事,當師兄的,得說你一句。”
寧吉有點張,“趙師兄你說,我聽著。”
趙樹下說道:“下次睡覺前,記得洗腳,熏得慌。”
寧吉嘿嘿而笑。
趙樹下閉上眼睛,微笑道:“陸掌教那句話說得確實不錯,老實做人,安心睡覺。寧吉,睡吧,還要早起。”
寧吉傻乎乎說道:“趙師兄,我好像還睡不著,你先睡,別管我。”
趙樹下笑道:“可別等我打鼾了,到時候你想睡都睡不著。”
寧吉說道:“沒事,趙師兄,我有個不大不小的本事,就是想睡覺就能睡著覺。”
其實除此之外,每次睡覺之前,只要寧吉想要什麼時候醒過來,就可以在那個時辰清醒,幾乎沒有誤差。
只是覺得這種事太怪了,年就沒好意思說出口。
而且這個本事,也不是天生就有的,好像是年時逃亡路上才出現的景。
趙師兄真的很厲害啊。
因為直覺告訴寧吉,先前陸道長詢問世間第一張符箓的時候,趙師兄分明是知道答案了的,只是沒開口說話而已。
趙樹下其實有一句到邊的話,同樣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
寧吉,你我能夠遇見同一個先生和師父,以后我們就好好珍惜,努力修行。
學塾檐下,老秀才睜開眼睛,不知不覺,天亮了。
邊坐著守了一夜的關門弟子。
老秀才趕坐起,滿臉愧疚道:“這事鬧的,怨先生迷糊了。”
陳平安點頭道:“先生自己知道就好。”
老秀才哈哈大笑,這種話,可不就只有咱們小-平安說得出口?
陳平安好奇問道:“先生當時想說的八個字,是什麼?”
老秀才抬頭向拂曉過后亮堂堂的天,捻須笑道:“秉燭夜游,天就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