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位修士扈從端坐在行亭門口,容貌都很年輕,分別來自真武山通天河和風雪廟大鯢。
此次裴通、褚良這兩位起于貧寒的文武要員,前不久得了一道旨,讓他們今天在遂安縣界尋一地方接駕。
兩輛馬車停在路邊,皇帝宋和掀起車簾,擺擺手,示意裴刺史和褚將軍無須多禮。
既然不在京城的前殿后宮,皇帝宋和就很隨意了,手繞后,了屁,玩笑道:“這一路乘坐馬車,顛得都快開花了。”
裴通立即心領神會,轄下嚴州府的路,得好好修繕一番了。
宋和也不介意裴刺史因此多想,徑直走行亭,兩位書郎與皇帝陛下拱手行禮,宋和笑著報出他們的名字,隨便聊了幾句。
提了提袍子,宋和隨意坐在亭長條石凳上,鄰河那邊的墻壁破了個大窟窿,清風徐徐,反而有幾分涼爽,墻上有些鄉野孩的炭筆涂,余和抬頭看了幾眼,手虛按幾下,笑著讓大家都坐下聊。皇后余勉坐在皇帝邊,地支戌字修士余瑜坐在邊,
刑部侍郎趙繇和禺州織造李寶箴坐在一起。
大驪舊龍州,如今的新州,不設一州將軍,所以為鄆州將軍的褚良,與禺州將軍曹戊兼管洪州軍務一樣,也負責統率州地界的那支駐軍和幾個關隘軍鎮。
宋和笑道:“來時路上,我剛剛翻過幾本遂安縣志,發現近百年間開設的私家書院很多啊,大大小小,竟然有六十多家。”
一縣之,遍地書院,書聲瑯瑯。可能都算不上什麼高門世族,連地方郡都稱不上,就只是地方上耕讀傳家的書香門第,故而嚴州府的文運不算太過濃郁,但是勝在流轉有序。可能在氣士眼中,那些大的郡府,各種山水氣數凝聚于各個家門,宛如一顆顆五六的各種寶珠,彩奪目,只是相互間差異很多。那麼這遂安縣,就像一只白玉盤,裝著大小不一的文運珍珠。
裴通立即說道:“回稟陛下,遂安縣自古就是書香之地,雖說產貧瘠,可是當地百姓很重視耕讀傳家,在整個鄆州地界數十個縣里邊,稱得上是文風教化最好的縣之一,不過其實半數書院,都是最近二十年間新建,就像目前最大的石峽書院,就是剛剛籌建而,此外還有梓桐的云林書院和橫塘的蛟池書院,規模都不小,既有當地鄉賢湊錢創辦,也有在京為多年然后告老還鄉的員自己掏錢,然后不惜用私人關系,邀請文壇名流和士林碩儒來此開課講學,久而久之,書院數量就冠絕嚴州府,而且遂安縣的書院,有個特點,只要開設了,幾乎就都可以延續很多年,書院一直有夫子授課和學子讀書,不像別,往往因為種種原因,半途而廢。”
雖然同州為,自認是大老一個的褚良,其實與科舉清流出的裴通,打道的機會不多,可今日只是聽裴刺史這麼一番話,鄆州將軍就開始佩服裴通的說話技巧,不愧是進士出的讀書人,話里有話,都是話外話。既然遂安縣書院多是近些年建立,可不就是皇帝陛下注重文治的教化之功嘛?至于陛下的“武功”,整個浩然,天下皆知,哪怕讓出寶瓶洲半壁江山,大驪如今都還是浩然十大王朝之一。
宋和點點頭,說道:“記得一本縣志上有記載,曾經有位外鄉夫子在此授業,留下一句書院訓語,教書先教人,教人做真人?”
裴通立即接話道:“如果下沒有記錯的話,出自五峰書院首任山長,這句話有勒石碑刻。”
宋和笑了笑,看來裴刺史在連續兩屆京察大計的吏部考評中,兩次都能夠得到一個不常見的“優”,不是沒有理由的。
崔瀺既是大驪國師,也是皇帝宋和的授業恩師,在宋和還是皇子的時候,就曾與宋和傳授一門場“心訣”,說大驪京城的將種子弟,為貪名不求財,因為他們覺得整個江山都是父輩打下來的,天生就有一種守江山的雄心壯志,但是如此一來,容易好大喜功,不諳地方上的鄉土民,做事就會勞民傷財,空有抱負而已,難在知不足,所以朝廷需要對他們戒之以驕與躁。
而寒士出的員,起于市井鄉野微末之地,從小就窮怕了,更為難過一個錢字關,為途中,步步升遷,就容易貪財,哪怕自己不貪,也擋不住邊親眷和族人驟然發家,忘乎所以,人心難在知足,在地方上作威作福,橫行無忌,其實揮霍得都是朝廷在百姓心目中的口碑,故而朝廷需要對他們戒之以清、廉。
此刻皇帝陛下看著這位已經做到一州刺史的裴通,笑道:“離京之前,我專門與戶部的趙老爺子,討要了兩幅字,是他們天水趙氏的家訓,就擱放在馬車上,回頭送給你們。”
裴通和褚良趕起謝恩。
宋和說道:“褚將軍是功勛武夫出,如今治理兩州軍務,兵書之外,閑暇時也不耽誤多看幾本圣賢書籍。”
褚良剛落座又起,抱拳領命。到底是沙場武將出,開口言語,顯得中氣十足。
宋和繼續說道:“我看這鄆州地界,一路走來,當得起家訓上邊‘氣象宜清宜高’的說法,至于裴刺史自己的治學深遠和立剛誠,也都是毫無問題的,希裴刺史以后切莫懈怠,持之以恒。”
裴通臉如常,立即起謝過陛下的認可。
只是這位還不到五十歲的封疆大吏,心中卻是掀起了巨大波瀾,陛下說了“自己”一詞?那麼他裴通的家族呢?況且戶部趙尚書是館閣的創立者,至于天水趙氏的家訓,裴通自然早就爛于心,記得在“立宜剛宜誠”一語之后,便是那句“宜宜莊”,裴通心中立即有了計較,此次返回刺史署,就立即寄家書一封,讓家族部進行自查,一經發現子弟當中誰膽敢為非作歹,有任何與民爭利的舉,以及有司在的,該法辦的就送去當地府,沒什麼小懲大誡的說法,在祠堂,一律就地逐出族譜。
宋和笑道:“此次喊你們過來,是為了陪我一起去見個人。”
武將褚良一頭霧水,文裴通卻是一點就,稍加思量便猜出了對方份。
能夠讓皇帝陛下如此興師眾的人,除了那個人,沒有別的可能了。
難道是因為那座細眉河龍宮址的歸屬,落魄山與朝廷起了爭執?以至于需要皇帝陛下親自出馬打圓場?
之后皇帝宋和說要散步一段路程,讓他們各自乘坐馬車在前邊幾里路外等著。
走出行亭,邊只帶著侍郎趙繇和織造李寶箴,宋和從袖中出一本掌大小的冊子,上邊是禺州織造局寫的折容。
禺州將軍曹戊去往北岳披云山,隨后山君魏檗去落魄山通知陳平安,最后雙方在山君府的禮制司頭喝茶。這只是折的正冊容,副冊所寫容更為詳細,算是對正冊要點的一種補充說明,這是大驪各州窯務督造署、織造局和采伐院的折常例,時至今日,就只有洪州采伐院那邊,沒有與天子上書任何一道折子。
先前在采伐院主林正誠那邊,皇帝也只是與這位驪珠天末代閽者扯閑天,說了些小鎮習俗,雙方就沒聊起任何場事務。
陳平安化名陳跡,在細眉河源流浯溪所在的村子開館蒙學,于鄉野,為一個教書先生,據最新諜報顯示,細眉河水神高釀,風雪廟修余蕙亭,雙方早已知曉這件事,但是他們都沒有各自與大驪禮部和刑部匯報,選擇故意瞞此事。而大驪朝廷之所以,還要歸功于流霞洲青宮山那位玉璞境修士的行蹤,刑部順藤瓜,給歪打正著了。之后就是流霞洲山上第一人,飛升境老修士荊蒿親自趕到鄆州,荊蒿當然是與陪都京上空那座仿白玉京,打過招呼通過氣的,老修士的理由,是來寶瓶洲見一位州境的山上朋友。
大上,朝廷這邊還是后知后覺了。
半路得知這樁報的皇帝陛下,在洪州豫章郡那邊,就只是去了趟采伐院,見過林正誠,之后臨時起意,直奔鄆州嚴州府,太后娘娘則留在祖籍所在的家鄉,南簪的這趟“省親”,從頭到尾,也未如何大張旗鼓,使得整個洪州場,至今還不清楚太后如今就在豫章郡南氏家族,皇帝陛下來了又走。
宋和笑道:“法不外乎人。趙侍郎,在這件事上,你們刑部那邊就不用苛責高釀和余蕙亭了,設地,我也不會跟朝廷主泄,嗯,是不敢。”
關于細眉河首任河神高釀,管著整個北岳山水神靈的披云山山君府,以及大驪禮部祠祭清吏司,都早有評語,容如出一轍。
由此可見,高釀是個極會見風轉舵的場老油子。
至于余蕙亭,在下山之后,擔任大驪隨軍修士將近二十年了,立下不的戰功,此次由和一位格穩重的大驪本土老元嬰,一起負責龍宮址的解和開掘事宜,大驪朝廷這邊分明是有意讓多出一筆鮮履歷,不管以后有意在大驪朝廷為,還是返回風雪廟潛心修行,在吏部和山上祖師堂兩地,都是有說法的,再加上此次能夠提前打開龍宮制,讓京城欽天監那邊一眾地師省去開山所需的天材地寶,還要歸功于主出的兩顆“龍眼”,屬于意外之喜,事后大驪刑部那邊自有補償,會按例從乙字庫當中揀選同等品秩的寶,給余蕙亭,如今刑部就在商量一事,將來頒發給余蕙亭的那塊太平無事牌,是三等,還是直接給二等。
宋和說道:“我已經看過余蕙亭的沙場履歷,刑部給一塊二等無事牌好了,是該得的,子如此豪杰,是我大驪的幸事。”
趙繇笑道:“陛下,當年刑部想要頒發一塊末等無事牌,就沒收,說的軍功都被自己早早分出去了,無功不祿。”
宋和同樣知曉此事,忍不住笑道:“不愧是風雪廟出的兵家修士,你們刑部怎麼送禮比收禮還難了。”
趙繇建議道:“其實讓收禮也不難,但是可能需要陛下與尚書大人開個口,允許余蕙亭轉贈無事牌,就肯定愿意收下了。”
宋和說道:“這種事,不多見吧?我記得大驪只是在五島派曾掖上破過一次例?”
書簡湖顧璨,曾經將屬于自己的無事牌轉送給曾掖。
趙繇點頭道:“那就再增加一個附加條件好了,轉贈可以,但是二等無事牌必須降為三等,以余蕙亭的格,還是樂意的。”
宋和轉頭向一旁的李寶箴,笑問道:“李織造,你意下如何?”
李寶箴微笑道:“陛下英明,心中早有決斷,是在考校趙侍郎和下呢。”
宋和拍了拍李寶箴的肩膀,打趣道:“外界都說你們這幫從驪珠天走出的家伙,夸人的話,張口就好,罵人的話更狠,都不用打草稿。”
趙繇說道:“在這件事上,我們福祿街和桃葉巷,遠遠不如小鎮其它地方厲害,而且我們家鄉那邊,好像一直是男的不如的,杏花巷的馬婆婆,泥瓶巷的顧家寡婦,小鎮最西邊李槐的娘親,還有賣酒的黃二娘,們幾個,那才是公認一等一的高手,功力深厚,跟人吵起架來,個個無敵手。”
李寶箴笑著點頭。
宋和好奇問道:“那如果們過招,勝負如何?”
趙繇說道:“絕頂高手之間不輕易切磋。”
李寶箴附和道:“各有各的地盤,見個面,斜一眼,估計就是過招了,常人無法理解此間學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