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片刻,三人幾乎異口同聲說出兩個字,難怪。
難怪泥瓶巷那個家伙,如此出類拔萃,名揚異鄉。
那座小鎮的民風淳樸,如今已經跟北岳魏山君的夜游宴一般名天下了。
馬車,趁著皇帝陛下不在場,余瑜出一壺長春宮仙釀,開喝。
皇后余勉也不攔著,余瑜了角,“皇后娘娘,馬上就要見到大人了,我萬分張唉,得趕喝兩口驚哈。”
按家譜上邊的家族輩分,其實還是皇后余勉的長輩,余勉得喊余瑜一聲小姑的。
余勉聲笑問道:“你就這麼怕陳先生?”
上次陪著皇帝陛下一起參加京城那場婚宴,余勉見過陳平安,印象中,是一個很有風骨的讀書人,要說那種山上修道之人的神仙氣,反而不重。
余瑜靠著車壁,痛痛快快打了個酒嗝,還惡作劇般朝皇后娘娘那邊吹了一口氣,“了個‘們’字,可不是我一個人怕他,我們幾個都怕,反正是大家一起丟臉,那就誰都不丟臉了。”
余勉揮了揮手,打散酒氣,再掀起車簾通風,免得陛下登車后一車廂的酒味,“沒個正行,以后怎麼嫁人。”
余瑜學那年輕的口氣,唉了一聲,“催婚這事兒,不討喜,再說了,我可是家族長輩,皇后娘娘,你這沒大沒小。”
余勉忍俊不,了的腦袋,余瑜嚷著放肆放肆,轉過頭,上哼哼哈哈,朝皇后娘娘打了一通拳法。
宋和笑道:“寶箴,這次返鄉,你記得空與簡見一面,他好歹是一州窯務督造,到槐黃縣不是一天兩天了,總這麼不得其門而,也不是個事。行了,你留步,我跟趙繇繼續趕路。”
簡是京城世家子,接替曹耕心擔任正四品的督造,結果到了小鎮,壁,踩了不釘子,境比起當年的小鎮首任縣令吳鳶,好不到哪里去。簡還是心氣高,打心底瞧不起游手好閑的曹酒鬼,其實在大驪廟堂中樞的明眼人看來,遠不如曹耕心那麼“舉重若輕”,皇帝宋和對簡這些年在督造署的作為,不太滿意,只是他總不能親自教簡怎麼當吧,剛好李寶箴要回鄉一趟,干脆就讓這兩位天子心腹聊幾句推心置腹的言語,如果簡之后還是不見起,宋和那就可以直接找李寶箴了。
李寶箴躬抱拳,駐足原地,默默離去。
等到李寶箴悄然風遠游,趙繇收回視線,輕聲道:“織造局佐朱鹿,半路失蹤得有點蹊蹺了。”
宋和了眉心,說道:“能夠讓老車夫都含糊其辭的事,深究無益,既然對方極有可能是十四境修士,文廟那邊做事,注定不會如此藏掖,想來想去,就只有那一位了。”
趙繇點頭道:“若真是他,合乎理。”
朱鹿出自福祿街李氏,被陸沉帶走就說得通了。
宋和緩步而行,山清水秀,微笑道:“桃花梅花共杏花,片片飛落野人家。”
趙繇笑道:“山中野人何所有,滿甕新釀春酒。”
宋和突然問道:“我來這邊的消息,瞞不過披云山,趙繇,你說魏山君會不會通知陳先生?”
趙繇說道:“不好說。”
確實不好說。
并非答案的是與否,怎麼不好說,而是趙繇的份,讓他不好回答這個問題。
皇帝笑了笑,也沒有為難趙侍郎。
從村口那邊繞出一位趕豬崽的村野老漢,約莫是見著宋和與趙繇走在路中央的緣故,豬崽兒聲連連就開始到竄,宋和手,卷起袖子,低頭彎腰,試圖幫著攔阻滿路飛奔的豬崽兒,趙繇有樣學樣,張開手臂,一起跟著皇帝陛下堵路,結果覺得被幫了倒忙的老漢忍了又忍,還是沒能忍住,再這麼瞎攔下去,小豬崽們別說跑去田地里,都快要往河水里邊奔了,到時候你們賠錢啊?老漢急眼了,趕出聲讓那倆家伙別忙活了,他自己好一通忙碌,好不容易才收攏起豬崽兒,宋和與趙繇便挨了一頓埋怨。
宋和連忙拱手搖晃幾下,用大驪雅言與老農道歉幾句,老農臉好轉,嘟囔幾句,皇帝陛下便轉頭向刑部侍郎。
這嚴州府,境山陵縱橫,是典型的十里不同俗,百里不同音,所幸趕豬的老農與年紀輕輕的侍郎大人,一個聽得懂卻不會說話,一個知曉土話卻不會說,倒是不耽誤雙方的通,一來二去,三人就攀談起來,他們腳邊就是一群臭熏熏的豬崽兒。等到皇帝陛下跟上車隊,進了車廂,余瑜已經識趣讓出地盤,余勉有些訝異,宋和與解釋一番,自顧自爽朗大笑起來,心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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睦州府的府城,也是鄆州州治所在。
一座同時掛鄆州道正院匾額的鳴觀,今天來了三位份清貴的重要客人,他們都來自京城。
兩匾同懸,意味著既是一地方道觀,更是一座大驪崇虛局轄下的道門衙署。
一位手捧拂塵的老道士,仰頭看著道觀門外的對聯,捻須笑道:“道觀門面兒大了一倍,就是對聯容嘛,氣勢輸了咱們不止一籌啊。”
一個相貌清俊的年輕道士調侃道:“洪道正,同為道正院,這種門戶之見,要不得啊。”
被稱呼為“道正”的老道士搖頭道:“我輩道士,修學好古,實事求是。哪來的門戶之見,你小子莫要上綱上線,在吳館主這邊給貧道下眼藥。”
居中而站的中年道士,笑瞇起眼,點頭道:“對聯容,是不如你們道觀那邊有嚼勁。”
門外三個不請自來的訪客,洪姓老道士,正是京師道正院的掌院道。
年輕道士,則是道錄葛嶺,他還有個蔽份,大驪地支修士之一。
他們所在京師道正衙署治所,所掛對聯容,的確口氣不小,可謂古意盎然:松柏金庭養真福地,長懷萬古修道靈墟。
那座衙署門外,階旁立碑。立碑人是如今大驪崇虛局的領袖道,他有一串的頭銜,三弟子領京師大道士正崇虛館主歙郡吳靈靖。
也就是這位名義上掌管大驪一國道教事務的中年道士了,吳靈靖,頭銜是“大道士正”,在大驪朝廷的分量,類似佛家的三藏法師。
吳靈靖并非大驪“本土”道士,祖籍在那寶瓶洲東南地界,昔年大驪藩屬之一的青鸞國,曾經住持一座籍籍無名的小道觀。
如今這個中年道士,卻是大驪崇虛局的領袖。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就是整個大驪王朝數十萬授箓道士當中,最大的那個,沒有之一。
吳靈靖與前些年獲得三藏法師頭銜、同時住持大驪譯經局的僧人,屬于同鄉,一樣出自青鸞國。一道士一僧人,都是昔年大驪陪都京禮部尚書柳清風鼎力舉薦,道士來自青鸞國白云觀,僧人出白水寺。
很快有道士現問詢,得知三人份后,大吃一驚,趕忙領進道觀,與自家道正通知此事。
眨眼功夫,除了鄆州道正,還有兩位剛好在道觀當差、議事的道錄,領著一大幫朝廷記錄在冊的本州道,一起屏氣凝神,腳步輕盈,快速趕來拜見吳靈靖一行人。
這鄆州道正院,與京師道正院同制,下設譜牒、詞訟、青詞、掌印、地理、清規六司,諸司道的的朝廷,皆為道錄。
但是各州道正院的一道正六道錄,總計七位領取朝廷俸祿的道,品秩都要比京城低一級。此外六位道錄,往往在一州重要府郡執掌某座大道觀事務。京師道正院,是一座門臉兒極小的道觀,京城老百姓一個不留神,走過就會錯過的那種地方,品秩稍低一籌的鄆州道正院衙署所在,反而是這麼一座恢弘氣派、堪稱仙家境地的道觀。當下管著一州道士的鄆州道正,是一位金丹境修士。大驪地方上的數十個州道正衙署,差不多都是這樣,掛靠在歷史悠久的某座道觀,由當地觀主兼任掌院道正一職。
眾道士見著那位崇虛局領袖的第一印象,都是難免道心繃幾分,場上,其實不怕那種道貌岸然端架子的,就怕這種笑瞇瞇看似平易近人的上司長。
吳靈靖也不以為意,鄆州道正說領著他們先逛逛道觀,那就跟著游覽,再說喝茶,就喝茶好了。
如此好說話,更讓掌院道正和兩位道錄心惴惴,猜測吳靈靖這位管著一國道士升遷的大道士正,此次不打招呼就來,不知所為何事。
這個習慣瞇眼看人看的中年道士,上山修行其實很晚,沒有幾年“道齡”,是那種名副其實的機緣巧合,“中歲修道”。
以前還是凡夫俗子的時候,吳靈靖是個名副其實的書癡,很喜歡挑燈夜讀,加上那些年看書又茫茫多,便不小心看傷了眼睛,以至于看什麼都視線模糊,所以才會習慣瞇眼,吳靈靖的這個習慣,修道之后,就一直沒能改過來。一來二去,以訛傳訛,崇虛局的吳館主,在京城就有了個笑面虎的綽號,據說最早是從人云亦云樓那邊小巷傳出來的,也有說是天水趙氏戶部老尚書那邊給出的說法,吳靈靖對此也頗為無奈,沒想到自己只是出于好奇和神往,去了趟小巷,都沒能走進去,在巷口就被攔下了,跟那個老元嬰劉袈閑聊了幾句,再與那個出門經常挨雷劈的年,好心指點一番修行,結果就白得這麼個綽號。
至于吳靈靖此次出京,是到欽天監那位袁先生的邀請,說是要介紹一個朋友給他認識,對方份特殊,不宜出現在大驪京城。
吳靈靖就與袁先生相約在鄆州地界。
劉子駿?
吳靈靖心復雜。
只希別是史書上的那個讀書人。
關于此人,后世史書的評論都很極端,各執一端,褒貶不一。
但是吳靈靖讀書多,而是一向讀書有自己的見解,如果讓他來評價此人,可能會比較嚇人,只有一句話。
自從禮圣改制失敗之后的上古以降,經過此人率領一萬儒士編撰史書,風靡天下,浩然文脈道統,就此一變,面目全非。
吳靈靖瞇眼,輕輕嘆息一聲,袁先生何必如此,豈不是陷我于不仁不義的境地?
只是他心中難免又有疑,文廟當初為何不管此事?
今日之袁天風,意何為?
由龍州改為州的這個命名,源于星宿分野之說,便是出自京城欽天監的建議,事實上就是袁天風這位欽天監“客卿”的手筆,除此之外,州一系列嶄新的郡府名稱,仙都縉云武義文等等,同樣是這位袁先生幫忙取的。
而袁天風,此刻正在嚴州府某地,建議一位并無功名的老儒生,在他們縣城文廟的東南角,捐錢建造一座魁星閣,以聚紫氣。
袁天風旁有位年輕書生,對此不置可否,似乎在說,此舉很好,卻仍然不算最好。
一山腳村塾,教書先生正在開課授業,與蒙們說了一番書上道理,然后就用更為通俗易懂的白話,給孩子們仔細解釋一番。
“夸逞功業,炫耀文章,皆是靠外做人,任你豪橫無忌,見人仍有低頭時候。宅心仁厚,與人為善,即使無寸功不識只字,卻自是夜半不怕鬼敲門,堂堂正正做人。”
學塾外,來了一撥陌生面孔的外鄉人,此刻就站在窗外檐下,并沒有出聲打攪那位教書先生的授課。
除此之外,還有兩位在浯溪村教書的老夫子,先前聽到村里鬧哄哄的靜,說是來了三輛馬車,氣派得很。
實在是好奇那撥外鄉人的份,就相約一同來這邊一探究竟,兩位上了歲數的老夫子,一個是浯溪村塾的夫子,老生馮遠亭,另外一個韓幄,字云程,如今給一個村子首富家當私塾先生,老人沒有功名,但是教出過幾個考中秀才的學生。畢竟如今大驪王朝、尤其是北方的舉人,實在不是一般的金貴。
兩位老夫子一邊眼角余大量不遠的那撥人,一邊竊竊私語。
老生低聲道:“韓老哥,一看他們就是當的,是也不是?”
韓幄是見過大世面的,點頭道:“不小。”
老夫子隨后補了一句行話,“多半是那種世家子出,在場上歷練,說不定過幾年就會去京城六部衙門撈個,或是去大的京畿郡縣任職,同時得個試校書郎或是書省試正字之類的清職。”
馮遠亭聞言頓時咋舌,將來不得是縣老爺起步?
大驪王朝,是劃出一條線的,剛好以州為界,州以北,屬于“老大驪”,州以南,大以北,屬于“新大驪”。
那麼在鄆州以及北方當,比起南邊任職,尤其是大驪陪都京周邊的一眾藩屬國,是要高一頭的。
只是下課休歇,尚未放學。
陳平安走出學堂,笑著拱手行禮。
宋和作揖道:“宋和見過陳先生。”
宋和?
兩位老夫子聞言先是一愣,然后相視一笑,都覺得很有趣,可以可以,年輕人怎麼取了這麼個名字,有點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