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自認對皇帝宋和的還算了解，所以就算對方親臨村塾，也談不上如何意外，反而有種理之中的覺，當然陳平安也沒有那種三請三辭的想法，只是如何都沒有想到，宋和一行人竟然就這麼住下了，看架勢，既然你陳平安在飯桌上，說了要考慮那件事，那咱們就等著你的確切答復，等你考慮好了再說。這不是耍無賴嘛。

一開始陳平安并不清楚這件事，先前吃過飯，就只是送到了門口而已，只當宋和他們會去縣城、或是嚴州府城那邊落腳。

大致安頓好住，當然都是余勉和余瑜在忙活，刺史裴通和將軍褚良已經返回各自署，侍郎趙繇也已離開，宋和就獨自在村里散步，這邊的老宅，家底薄的，都是黃泥屋子，家境殷實些的則是白墻黑瓦，有那四水歸堂的天井，村里都鋪著長條青石板，年復一年，被來來往往的鞋子、車和牛蹄，挲得極為锃亮，月一照，更為亮堂。

一村多是一姓，老人孩子，都是按照輩分排下來的，名字里邊的居中某個字，就是輩分。

宋和出門后，還沒幾步路，是被土狗吠了就不止一次，說實話，宋和心里邊還真有幾分犯怵，就怕真被狗咬了，總不能跟狗打一通架，一瘸一拐回去見人吧，可就糗大了。

走著走著，確有幾分膽戰心驚的宋和，一邊自我解嘲，一邊四張，然后宋和就看到村頭那邊，正陪著幾個老頭一起旱煙的陳平安，青衫長褂的教書先生，意態閑適，翹著二郎，出一只千層底布鞋，微微歪著頭，斜著肩，聽著一旁老人們的閑天，時不時笑著點點頭，看樣子，陳平安雖然是個外來戶，但是跟當地人很聊得來。

更遠些，是些婦人子，聊著些蒜皮的家長里短，宋和只是遙遙掃了幾眼，就發現其中有幾位，對那位氣態儒雅的教書先生，瞧著頗為在意。

看見了宋和的影，陳平安直接嗆了一口旱煙，好歹是個當皇帝的，做事這麼不厚的嘛，當是大年三十夜往人家梁上挑走豬條-子的登門討債呢？

宋和瞧見這一幕，忍住笑，默然坐在陳平安邊，所謂長凳，其實就是一塊長木板，擱放在兩摞青磚上邊，可憐皇帝陛下，半片屁懸空著呢。

陳平安只得挪了挪位置，給宋和騰出些地盤。

宋和聽不懂這邊的土話，陳平安就幫著解釋一番，原來他們在聊一件大事，昨天村里有個老人走了，算是壽終正寢，但是只因為老人并不與村子同姓，按照這邊的鄉俗規矩，是不可以進村祠堂設靈堂的，那個老人的晚輩們就不樂意了，揚言如果祠堂再不開門，今夜就破門而，誰敢攔著，他們打也要打進去。

宋和問道：“如果是陳先生，該怎麼解決？”

陳平安搖頭笑道：“一方是孝心，一邊是習俗。這種事還能怎麼解決，就沒辦法解決。”

有個腳年從祈雨很靈的烏泥潭那邊，釣著了一條兩條長須、頭顱碩大的怪魚，通金黃，得有人的一條胳膊那麼長，蜷在年腰間的魚簍里邊。

路過村頭，陳平安看了眼魚簍，喊出那年的名字，招招手。

年快步走向陳平安，喊了聲陳先生。

陳平安笑著點頭致意，再拿手中的竹桿旱煙撥了撥魚簍，年看了眼陳平安邊的宋和，誤以為自家先生，今夜要款待客人，開個小灶，一起吃個宵夜什麼的。年就毫不猶豫將腰間魚簍摘下，遞給陳先生。

陳平安擺擺手，用宋和聽不懂的土話說了一通，年聽得一愣一愣的，看了眼陳平安，使勁點點頭，重新別好魚簍，飛奔離去。

宋和小聲問道：“陳先生，這又是怎麼回事？”

陳平安沒有立即給出答案，只是提起煙桿，指了指遠一個山頭方向，給宋和大致說了那烏泥潭的祈雨靈驗，那座山頂水塘里邊的鯽魚、泥鰍等水族，確實都背脊帶有一條淡淡的金線，陳平安再拿煙桿指了指后的山，說那地兒，最高，當地百姓稱之為嘯天龍，都是世代相傳下來的說法。

宋和卻是一個較真的人，要說志怪傳說，作為大驪王朝的一國之君，沒聽說，更沒見，問道：“真是那類早年陸地龍宮貶謫左遷的蛟龍在烏泥潭歇腳，需要自囚一地，行云布雨多年，好將功補過？”

陳平安笑道：“都是這邊一代代流傳下來的說法，真真假假，事實如何，很難說了。如果早知道你會這麼問，我先前就跟陸沉刨問底了，讓他幫著推演推演。”

宋和穩了穩心緒，輕聲問道：“陸掌教來過這邊了？”

陳平安點點頭，“剛來過，差不多可以說是陸掌教前腳走，你們后腳就來了。”

宋和霎時間心中明悟，先前隊伍當中織造局佐朱鹿的失蹤，多半與這位白玉京陸掌教不開干系。

宋和好奇問道：“陳先生是勸說年放了那條魚？是山上修道的某些講究？”

陳平安笑著解釋道：“這其實跟山上沒太大關系，是我家鄉那邊的一個老說法，里邊確實有點忌諱。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由不得不信這個，何況不信這個，還能信什麼。很多事，是出門之后，才發現竟然都是差不多的道理，比如家鄉跟這邊，都是有誰上山沿著溪澗抓那石蛙，逮著第一只，都會折斷一條再放生，是不可以帶回家的。”

宋和說道：“算是一種禮敬山神的方式？”

陳平安點點頭，“對嘍。如果之后再在山上到三條的石蛙，不管是上山抓了半個時辰，還是一個時辰，就都要打道回府了。再就是今天，類似那年，若是釣著了一眼去便覺得古怪奇異、甚至有點被嚇著的大魚，要看那條怪魚的面相了，若是苦相，就可以殺了吃掉，不打。若是瞧著是那笑臉的面相，最好放掉。”

宋和沉默片刻，沒來由嘆一句，“歸結底，無論靠山靠水，還是靠天吃飯。”

陳平安默然不語，吞云吐霧。

家鄉方言，與本地土話，也有個玄之又玄沒道理可講的相通，每每聊起時節氣候，或酷暑或酷寒，村民都會習慣鄉言一句，用三個字或開頭或收尾，這天公。

語氣也談不上埋怨，至多無可奈何，抬頭看一眼天，嘆口氣而已。

面朝田地背朝天的莊稼漢，遇上好時節好年景，自然便是天公作。

宋和顯然這邊的濃重煙霧，只是一直忍著。

陳平安收起煙桿，跟那幾個老人道一聲別，就帶著宋和往村外散步去。

宋和問道：“陳先生方才跟一個青壯漢子聊了什麼？”

陳平安說道：“那個人，人很好，是一個村塾蒙的父親，家里比較貧苦，是個泥瓦匠，上有老下有小的，能掙錢的活計都愿意做，背樹燒炭養蠶采茶，什麼都做，酒量不行還特別喜歡喝酒，而且酒品差了點，我方才就在勸他在酒桌上稍微克制一點，喝酒別那麼沖，一上酒桌就先干一杯幾杯的，攔都攔不住，喝高了就發酒瘋，什麼話都敢說。”

“我就開了一句玩笑話，說你不是人喝酒，是酒喝人。好在他聽了也不生氣。”

“再勸他在酒桌上，別總說別人的不是和不行。一個村子鄉里鄉親的，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可能連被窩里邊的悄悄話，都會被人聽墻聽了去，何況是這種酒桌話，犯不著幾句醉話，就惡了別人，白白被人記仇，時日久了，同輩的一代人不去說，還要讓下一代跟著累。”

聽到這里，宋和覺得十分有趣，笑問道：“他覺得有無道理？”

陳平安說道：“當下約莫是聽進去了，就是不知道下次上了酒桌，記不記得住。”

不說別的，只說喝酒，連同陳平安自己在，真得多學學景清，在酒桌上，覺得誰都了不起，都是世間第一條的英雄好漢。

關鍵還是真誠。

因為陳靈均的酒話，就是他的心里話。

宋和自顧自說了一通道理：“諺所謂‘室于怒，市于。’征知則緣耳而知聲可也，緣目而知形可也，然而征知必將待天之當簿其類然后可也。名無固宜約之以命，約定俗謂之宜，異于約則謂之不宜。”

陳平安笑著點頭。

宋和這是變著法子說自己先生的好話呢。

宋和出幾分緬懷神，目視前方，輕聲說道：“當年先生曾與我言，有位很有才的律宗僧人，他在出家之前，有兩句話說得極好，說那世間德勝者其心平和，見人長短皆可取，故口中所許可者多。德薄者其心刻傲，見人好事壞事皆可憎，故目中所鄙棄者眾。先生最后說，前者可以將腳下道路越走越寬，后者只會越走越窄。”

“大概一個人有了如此境界，才可以眼見著滿大街都是圣人，全天下無一不是個好人。”

陳平安拿著煙桿的手繞到后，輕輕敲打后背，點點頭，笑道：“還是陛下的道理，更有學問，更斯文些。”

宋和說道：“這些都是先生教誨。”

陳平安說道：“你既然聽進去了，就是你的道理了。”

宋和約莫是覺得今夜散步的氣氛和時機都不錯，便開始坦誠相見，說出自己的心想法，“文人雅士都喜歡說江山風月無常主，唯有閑者是主人。說實話，我這趟南下，本意是在洪州豫章郡采伐院那邊止步，之所以改道來這邊，屬于一時沖。我就怕陳先生對我們大驪王朝太過失，說出來不怕笑話，我甚至不敢提醒鄆州裴通和州吳鳶，這些個好似就在陳先生眼皮子底下當的封疆大吏，就怕節外生枝，畫蛇添足，被看穿后，擔心只會惹來更大的笑話。我在來時路上，曾見橋邊河畔有梅樹，停車在那邊，我發了會兒呆，既怕陳先生如今的心態，君言不得意，帝力奈我何？只是再一想，若真是古澗一枝梅，路遠深山自風流，等明月來尋我……倒也好了。哪怕會在陳先生這邊吃個閉門羹，我也算問心無愧了。”

陳平安非但沒有表示半點認可，反而得寸進尺，半真半假打趣一句，“哦？這就問心無愧了？”

宋和一時啞然。

怎麼覺得自己，還不如一個酒品不太好的鄉野村民，來得讓陳先生有耐心，說話注意分寸？

陳平安笑道：“一寸一寸金，這麼好的道理，是說給誰聽的？恐怕讀書人能夠聽得進去，就已經很好了吧。”

宋和有一種錯覺，仿佛回到了年歲月，聽那個擔任國師的授業恩師，帶著自己走在京城的市井坊間，遇到了什麼人事，就說什麼樣的道理。

就在這邊的酒桌上，陳平安曾經聽了句話。

“人生世，沒名堂。”

那個老人在說這句話的時候，既沒有喝多酒，也不是發牢，只是語氣淡然，神平靜。

宋和歉意道：“我這個人耳子，陳先生千萬別介意。”

宋和現在還是擔心妻子自作主張，因為那串靈犀珠的事，讓陳平安心生不快。

再就是，他們這次留在這邊，也是皇后余勉的意見。只是這種事，宋和在陳平安這邊就不提了。

陳平安轉頭看了眼宋和。

不是客套話，是心里話。

是了。想來劍氣長城那邊的所有諜報，都是師兄崔瀺親手手打理，不假他人。

但凡這位皇帝陛下稍微知道一點劍氣長城那邊的消息，今夜就不會說這種話。

呵，當年整座劍氣長城，別管避暑行宮的，與酒鋪二掌柜的口碑如何，只說他與寧姚，一個顧家，一個善解人意，哪個不大拇指，妻管嚴？沒有的事！

記得有次跟宋前輩一起吃著火鍋，辣椒就酒，喝得年滿臉漲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