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云和柳水對視一眼,這個姓崔的,好像還算對胃口?
雙方以心聲言語,“邢云,要不要先去一趟落魄山,見過陳平安,再來決定要不要加青萍劍宗?”
“我覺得沒有這個必要,犯不著這麼彎來繞去,就像崔東山自己說的,哪天待得不舒心了,一走了之。”
“那你去跟梅龕聯系?我來找黃陵?”
“可以,還有金鋯和竹素,一并聯系好了。省得都被齊廷濟拉攏過去。戰場之外的齊廷濟,怎麼看怎麼礙眼。”
“呵,嫉妒人家皮囊比你好?”
“好好談正事,你老扯這個做什麼。對了,好像宣與你師父關系不錯,他如今才是龍象劍宗的客卿而已,你可以跟他聊聊看,愿不愿意來這邊當供奉。”
“若是梅龕和竹素都來這邊,你得高興壞了吧?”
“兒長,無甚意思,只會耽誤練劍。”
“當年周澄與你說的原話?”
“柳水,你有完沒完?!”
在崔東山告辭之后,柳水沒有立即離開屋子。
邢云想起一起家鄉故人舊事,其實他與劍傳承屬于龍君一脈的高魁,雙方是關系極好的摯友,經常一起駐守城頭,每次出城廝殺,更是次次并肩作戰,說是過命兄弟都不夸張。
高魁有師傳,可惜是那種有不如無,邢云則出市井底層,一步步長起來,祖宅在妍媸巷,練劍途中,與高魁相互扶持,相互借錢賒賬,都說各自有本賬簿,別想著賴賬,事實上就只是上說說而已。在家鄉,有個劍修份不算什麼,殺妖積攢戰功也沒什麼,都是平常事。來來去去,以前劍氣長城大大小小的酒樓,哪家賬房那邊,沒有留下一大堆欠了不還的糊涂賬?
好像就只有后來的那座小酒鋪,六親不認,堅持概不賒賬?
柳水在家鄉那邊,是有師門的,劍修人數不,在劍氣長城還算比較風,還記得離鄉之時,年紀最小的一名劍修,是個孤兒,好像是韓融?
孩子的練劍資質一般,不過脾氣還犟,每次只要聞著師門長輩上的酒氣,哪怕是師公輩的老劍修,孩子就要黑著臉。
好像別人只要喝酒,就是跟孩子結仇。
所以柳水才會對這個孩子有點印象。
之前柳水問過米裕不問題,其中就有問米裕,知不知道一個名韓融的劍修,此人如今在不在飛升城。
只是米裕在倒懸山春幡齋和避暑行宮,都是個當門神的,只知道上五境和一些地仙劍修的檔案記錄,所以米裕并不清楚韓融是不是跟著去了五彩天下飛升城。其實米裕心知肚明,柳水就是想要問韓融活沒活著。所以米裕說大人肯定知道這件事,他可以幫忙飛劍傳信到霽峰問一下,但是柳水卻說不必了。
米裕有自己的打算,問還是要問,如果大人那邊的回信,韓融早已戰死了,米裕就只當不知道這件事,可如果還活著,就與柳水說一聲。
邢云打開桌上一壺酒,向柳水,老嫗點點頭,邢云就到了兩碗酒,聽米裕說,是劍氣長城名氣最大、銷量最好的酒水。
鋪子的這種酒水,分出三種檔次,滋味最淡的,只需一顆雪花錢,還有一種賣五顆雪花錢,最貴的,得十顆,別稱青山神酒,而且每天只賣一壺,先到先得。
渡船上邊,竹海天酒只有兩種,按照米裕的解釋,最貴的青神山酒水,早就不賣了。
端起酒碗,輕輕抿了一口酒水,到了浩然天下就再沒有喝過酒的邢云,誤以為自己喝到了假酒,疑道:“你覺得滋味如何?”
柳水嘗了一口酒水,皺眉道:“不像是多地道的仙家酒釀。”
邢云擰轉酒壺,看著上邊的紅紙黑字,確實寫著“竹海天酒”,邢云氣笑道:“良心被狗叼了麼!”
邢云喝完一碗,再打開另外一壺據說是售價五顆雪花錢的酒水,同樣是竹海天酒,與前者唯一的區別,就是壺紅紙上邊的酒水名字一旁,以蠅頭小楷寫就“上等”二字,在旁邊的旁邊,再寫有一句“劍仙醇酒喜相逢”,邢云再倒了一碗,砸吧砸吧,點頭道:“就這酒水味道,也敢賣五顆雪花錢,狗都不叼!”
一陣敲門聲響起,米裕在門外廊道,笑問一句,“方不方便?沒打攪你們吧?”
邢云沒好氣道:“又沒栓門。”
米裕只是推開門,沒有過門檻,笑道:“柳水,大人那邊傳回一個消息,韓融如今是龍門境,就在飛升城,份是泉府一脈的劍修。”
柳水板著臉點點頭。
米裕瞥了眼桌上打開的兩壺酒,笑道:“大人還說,韓融是他那個酒鋪的老主顧,只要不用去城頭,每天早晚兩次,喝兩壺酒,雷打不。是個缺了酒水就跟要他命一樣的窮蛋,每次只喝一顆雪花錢的竹海天酒,喝酒不喜歡上桌,有空位都不肯落座,經常跟大人一起蹲在路邊喝酒,還喜歡蹭酒喝,但是韓融的酒量,跟酒品都不錯,有句口頭禪,酒量是天生的,練不出來。偶爾請他喝好酒,韓融只說不用,說不喜歡欠人。”
老嫗瞇眼而笑,上卻在埋怨米裕多此一舉,說好了不用詢問大人,你偏要多事。
聽聽,好像老嫗是第一次喊陳平安為大人?
米裕笑瞇瞇道:“大人最后說了句,韓融當年在酒鋪上邊的無事牌,寫了句話的,邢云,要不要聽聽看?”
邢云擺擺手,“免了。”
柳水卻好奇道:“說說看。”
米裕笑道:“‘邢云不知好歹,他敢回鄉,老子得賞他一個大子。’”
邢云不怒反笑,“一個龍門境的小王八蛋,境界不高,口氣不小。”
米裕轉就走。
柳水突然指了指桌上一壺酒,問道:“也沒寫名字,什麼?”
米裕停步轉頭,看了眼酒壺,笑道:“是一種土釀燒酒,啞湖酒。”
米裕徑直離去,屋門自行關上。
屋沉默許久,柳水揭開那壺酒的泥封,晃了晃,再低頭嗅了嗅,“好名字。”
邢云雙指捻起酒碗,再輕輕一敲桌面,示意倒酒。
酒桌旁,劍仙對醇酒,老嫗對年。
人景心境俱清絕。
去國離鄉千年,吾心猶然年。
一行人風塵仆仆趕到魚鱗渡,鐘魁,鬼仙庾謹。李寶瓶,鄭又乾,談瀛洲,這趟聯袂游歷,去了不地方,逛了小半個桐葉洲。
他們不著急登上那艘桐蔭渡船,在庾謹提議之下,先在渡口就近找了個館子,準備吃頓河鮮生腌,鐘魁實在吃不了這個,就跟李寶瓶再點了份火鍋。
鐘魁手里多了一把油紙傘,先前是在一山腳撿到的。如今魚鱗渡不愁掏錢的客人,每天來云巖國京城的都要比走得多,館子生意好,店伙計又不是個腳勤快的,胖子姑蘇催了兩次,就被年輕伙計頂了一,胖子怒道:“眼睛長在屁上,只認冠不認人。擱在當年,這種貨,弄臣都當不好,早就被拖出去砍頭兩次了。”
鄭又乾打圓場道:“姑蘇前輩,消消氣,都說宰相肚里能撐船,何況還是一個當過皇帝的。”
談瀛洲其實一直納悶,這個總喜歡邊掛“寡人”一語的胖子,好像除了長得丑,其實是個頗有風雅致的人吶。
這一路同行,詩作對,摹拓古碑,敲冰煮茶,撥火煨芋,和雪嚼梅花……明明庾謹卻自稱姑蘇的胖子,樣樣拿手。
白年摔著兩只袖子,大搖大擺走進館子,一掌重重摔在胖子后腦勺上邊。
瞧見崔東山,同樣是文圣一脈的李寶瓶和鄭又乾,稱呼卻不同,鄭又乾是喊一聲小師兄,李寶瓶卻是喊大師兄。
換別人這麼喊崔東山,崔東山早就不樂意了,非要掰扯一句,你才是大師兄,你全家都是大師兄。
可既然是李寶瓶這麼喊,崔東山就忍了。
李寶瓶說道:“小師叔說了個日期,讓我們都去一趟落魄山。”
崔東山一臉茫然,“先生沒有跟我說這檔子事啊。”
李寶瓶笑呵呵道:“不奇怪,你是小師叔的得意弟子嘛。”
崔東山干笑道:“是啊是啊。”
桐蔭渡船上,道人跟青同“敘舊”過后,一起來到船頭,欣賞魚鱗渡燈火如晝的繁華夜景。
其實他們先前就沒什麼,就像青同說的,道人在自己和仰止這邊,屬于晚輩。
仰止還好,萬年之前就留在了蠻荒,與桃亭這位攆山犬的老祖宗,雙方常有集,青同卻是被分在了桐葉洲這邊。
道人沒來由慨一句:“畢竟跟蠻荒不同,不會說沒就沒。”
青同想起一事,“道友當真追殺過董三更?”
道人捻須笑道:“好漢不提當年勇。什麼追殺,就是一場誤會,不打不相識,惺惺相惜罷了。”
其實真相是董三更當年在蠻荒腹地,手刃一頭飛升境大妖后,割掉對方的頭顱,裝竹筐帶回劍氣長城。因為剛剛離一場圍毆沒多久,董三更重傷,在返鄉途中,桃亭見有機可乘,就想要上去咬兩口,畢竟老瞎子不管飯。再加上當時背著竹筐趕路的董三更必須匿氣息,而且桃亭依稀記得那個年輕劍修,去蠻荒腹地的時候,好像還只是個螻蟻一般的金丹劍修,百年,境界能高到哪里去?想來一口下去,吃掉個元嬰?桃亭當時都不知道能不能塞牙……
當時董三更著急趕路,懶得跟桃亭過多糾纏,就被桃亭抖摟了些許威風。
等到桃亭剛想要祭出幾手殺手锏,老瞎子就提醒它一句,那個年輕人是飛升境劍修了,你認不得他董三更,但是竹筐里的那顆腦袋,你們肯定相互認識,想湊一堆做個伴?
桃亭被嚇得當場與姓董的年輕劍修道歉幾句,不等對方言語,便施展出一門本命遁法,恢復真模樣,夾著尾逃回那座高山茅屋旁,桃亭剛想著與老瞎子誠心誠意道謝幾句,難得發善心,提醒此事……
結果就看到老瞎子邊,站著個極做客十萬大山的某個鄰居,陳清都!
陳清都當時雙手負后,只是笑瞇瞇說了句,桃亭道友好大的威風吶。
老瞎子讓桃亭滾遠點,別礙眼。
桃亭如獲大赦,趕忙跑遠。
老瞎子說道:“不殺那頭妖族劍修,董三更就不必傷及大道本,他以后的劍道就,想必不會低。等董三更躋十四境,你不就可以輕松幾分了?”
言下之意,為了所謂的城頭刻字,幫助家族揚名這種事,太過可惜,董三更的這筆買賣,意氣用事了,不劃算。
陳清都笑著反問一句,“不殺那頭畜生,董三更還是董三更嗎?”
老瞎子沉默許久,才冒出一句,“虧得劍修需純粹。”
陳清都笑道:“所以你注定無法為劍修。”
老瞎子問了個積攢很多年的心中疑,“那個家伙,到底怎麼回事。一些個明明能殺的貨,偏不殺,像碧霄主這樣完全沒必要問劍一場的,反而主跑到落寶灘挑釁。”
那是一個連面容都看不清楚的古怪劍修。
陳清都隨口說道:“喜歡藏頭藏尾,悶葫蘆一個。當年這家伙就牛氣哄哄的,好像看誰都不順眼,龍君、元鄉幾個,誠心與他請教劍,他都是從來不搭理的,我問觀照看不看得出他的大道腳和劍脈絡,觀照也是笑著不說什麼。記得有次跟我打照面,你知道這家伙做了個什麼作?”
老瞎子好奇道:“怎麼講?”
陳清都笑道:“肩而過的時候,這家伙竟然故意放緩腳步,瞥了眼我一眼,然后他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老瞎子愈發納悶,“有深意?”
陳清都氣笑道:“一開始我也琢磨,結果還是觀照率先猜出了對方的心思,有個屁的深意,約莫是跟我說一句,你陳清都的劍,只到我肩頭這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