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從牛角渡那邊,來了個直奔落魄山的訪客。
白發子神出鬼沒,這個編譜當得跟小米粒的耳報神,一樣盡心盡責。
一眾訪客當中,總算來了個中五境練氣士!
是書簡湖五島派的掌門曾掖,從大驪京城那邊乘坐渡船到了這邊,白發子記錄下年月日、譜牒份。
曾掖婉拒了那位編譜的帶路,自己走到霽峰竹屋那邊,陳平安放下筆,帶著曾掖來到崖畔石桌落座。
陳平安笑問道:“去過大驪京城了?”
曾掖點點頭,言又止。
陳平安說道:“已經見過了?”
沒來由的,曾掖一下子就淚流滿面。
陳平安沉默片刻,確實不知如何開解曾掖才算對,只得說道:“有空去朱斂那邊坐坐,你跟他聊聊這件事。”
曾掖收拾好心緒,與陳先生聊了五島派的況。陳平安聽得仔細,給了些建議,讓曾掖可以留心哪些細節。
之后暖樹趕來這邊,遠遠站在青石板小路那邊,不去打攪山主老爺跟曾掌門談正事。等到談話結束,才走向石桌那邊,帶著曾掌門去了山中住。到了宅子門口,曾掖接過鑰匙,與暖樹道了一聲謝,進了屋,放好行李,猶豫了一下,就直接去找那個在落魄山當大管家的朱老先生了。
老廚子的宅子大門,一向是虛掩不栓的,誰都能來串門。
朱斂躺在藤椅上,搖著扇,坐起,笑道:“曾掌門,幸會幸會。”
曾掖作揖道:“五島派曾掖,見過朱老先生。”
朱斂手持扇,晃了晃,“自家人,都別客氣,坐下聊。”
年輕人在青峽島,曾經給自家公子當過賬房幫手。
曾掖坐在檐下一旁的竹椅上,說了一個多年之前的老故事,故事的開篇,是年被一個章靨的恩人帶到了青峽島,瞧見了形容憔悴卻眼神熠熠的陳先生,他穿棉袍,氣態溫和。曾掖還說了這個年是如何畏懼顧璨,在這篇山水故事的開頭,跟酒無關。之后就是有陳先生住在隔壁,膽小懦弱的年,便漸漸放下心來,遇到了一些跟書簡湖有關、卻很不書簡湖的人和事,鬼與債。在曾掖就要說到與那個來自黃籬山的姑娘,朱斂站起,說稍等片刻,去酒窖拿了一壺酒過來,揭了泥封,遞給曾掖,曾掖喝著酒,也不知道是人喝酒,還是酒喝人,繼續說著故事,一直說到了自己去大驪京城,說到了大太底下的那場重逢,有個姑娘蹲著看書,書上的故事里,有個曾掖的膽怯年,還有個可能到故事最后都不曾喜歡曾掖、也不知道曾掖喜歡自己、或者可能知道卻假裝不知道的的蘇姑娘。
喝到最后,酒壺都空了,曾掖還是在那邊仰頭喝酒。
朱斂搖晃扇,輕聲說道:“年本來以為自己這輩子,想要再與心的姑娘重逢,需要找等一百年幾百年一千年,如果沒有找到,我相信年就可以一直喜歡下去。但是世事就是這麼奇怪,好像夢真,終于找到了心儀的姑娘,照理說,這是一件多難得的幸運事啊,本該萬分慶幸才對,卻開始患得患失了,可要說傷,好像又不至于撕心裂肺,覺得肯定不該如此,怎麼可以這麼人心不足呢,不該如此。細細碎碎,撓心撓肺,肝腸百結。”
“此般滋味,不是苦,是。”
“徹底忘記蘇姑娘,轉去喜歡如今的劉姑娘,覺得對不起前者。”
“長久眷著蘇姑娘,同時又喜歡劉姑娘,又覺得對不起后者。”
“只因為在你心深,不得不承認,們終究不是一個人了。”
“喜歡誰,不喜歡誰,同時喜歡誰,誰都不喜歡了,好像不管做什麼,怎麼都是個錯。”
“又不是那種喜歡揣著明白裝糊涂的人,既然明知是錯,又讓我們如何能夠真正安放其心呢。”
朱斂笑問道:“曾掖,早知如此絆人心,你會后悔當年遇見蘇姑娘嗎?會后悔這次去大驪京城嗎?”
曾經的年曾掖,如今的五島派掌門,毫不猶豫,使勁搖頭,“絕對不會!”
朱斂點點頭,“見到了,至就放心了。至于某些新的憾,就長長久久,藏在心里好了。曾掖,聽到這里,你要是問我一句,難道就什麼都不做嗎?那我就要反問你一句了,你當真什麼都沒做嗎?聽我的,再回京城一趟,五島派的事務就擱放個一兩年,兩三年的,到了京城,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強迫自己什麼都不要做,免得錯上加錯,否則人心就再難收拾了,在那邊找份普通老百姓的營生活計,興許某天答案,就自己跑到你的心里去了。”
曾掖點點頭,嗓音沙啞道:“我聽朱先生的,就這麼辦。”
聽朱先生說了這麼多,曾掖心里好多了。
朱斂微笑道:“最后送你一句話,男一事,不要寄予有過高的期,不要在自己心中全無希。”
曾掖咧一笑,“記住了。”
陳平安其實一直站在門外,豎耳傾聽,聽到這里,才悄然離去。
更遠還有個,陳平安豎起手指在邊,然后與笑著點頭,暖樹施了個萬福,腳步輕靈,去別忙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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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一趟北俱蘆洲東南商貿航線的風鳶渡船,這天暮里,緩緩停靠在牛角渡。
陳平安帶著小米粒和陳靈均在這邊等候已久。
等人期間,黑小姑娘借了金扁擔給青小,在那邊過招,比拼劍,小米粒站著不,揮綠竹杖,陳靈均輾轉騰挪,蹦蹦跳跳,上呼呼喝喝的,不亦樂乎。
被小鎮當地百姓敬稱一聲賈老神仙、或是尊稱為賈半仙的賈晟,走在暫時擔任渡船大管事的掌律長命后,先前在渡船甲板,目盲老道士使勁嗅了嗅,呵,仿佛家鄉的山風,都帶著酒香哩。
好久沒有跟景清老弟拼酒劃拳談心,老道士渾不得勁兒。
陳平安雙手籠袖,微笑道:“都辛苦了。”
一襲雪白長袍的落魄山掌律祖師,施了個萬福,嗓音輕,喊了一聲“主人”。
其實按照陳平安最初的設想,在老聾兒牢獄認識的這位長命道友,可以擔任落魄山的賬房,與韋文龍一虛一實。
不過后來長命道友就為了掌律祖師。
返鄉后,陳平安私底下問過裴錢,對掌律長命的印象如何。
裴錢照實說了,先說了些用來鋪墊的好話,最后來了一句,看久了很滲人。
陳平安就放心了。
看來長命來當掌律,是最好的選擇,沒有之一。
陳平安笑道:“這條風鳶渡船,新管事會換一位名邢云的老劍修,是青萍劍宗那邊的新供奉,賈老神仙的份不變,還是二管事。至于渡船,當然還是屬于我們上宗的。長命你作為一宗掌律祖師,一年到頭跑渡船生意,就像崔宗主說的,確實有點不像話了。”
一般來說,洲渡船,有一位玉璞境修士坐鎮,綽綽有余。何況邢云還是一位劍氣長城的劍修。
陳平安再與賈晟說起一事,青萍劍宗那邊新建了一座玉海書院,山長是種夫子,準備邀請賈晟擔任書院講習。
小米粒懷捧綠竹杖,停步無聲鼓掌。幫忙挑著金扁擔的陳靈均有點迷糊,大白鵝和種夫子都收了賈老哥的錢?不然你們一座書院,又不是酒桌,賈老哥能去那邊講個錘子?
陳平安笑道:“世事明皆學問,人達練即文章。賈老神仙的書外學問,崔宗主和種夫子都很認可,我就幫你答應此事了。”
“啊?”
賈老神仙一時間慌了手腳,“可貧道一向口直心快,是頂不會圓做人的,哪里當得起這份贊譽。”
陳平安雙手籠袖,微笑不語。
陳靈均翻白眼。小米粒撓撓臉頰。
賈老神仙懊惱得一跺腳,看看,又說錯話了不是?!瞧不起自己的道行,豈可瞧不起崔宗主與種夫子的眼和厚。
陳平安開口解釋道:“要說崔東山可能會跟你開個玩笑,種夫子是什麼人,你很清楚,外人擔任書院講習,種秋不點頭,崔東山是沒辦法往里邊隨便塞人的。至于的授業容,接下來風鳶渡船南下桐葉洲,到了魚鱗渡,賈老神仙自己去與種夫子聊。”
賈晟手道:“著頭皮試試看,若是德不配位,難以勝任講習一職,都不用種夫子趕人,貧道自己就會卷鋪蓋滾蛋。”
長命問道:“主人,聽說馬上就要封正五岳,我們這邊需不需要準備賀禮?”
五岳封正這類山上的大喜事,按例一洲境的宗門和大仙府,都需要道賀,表示表示,一般都是宗主、掌門親筆書信一封,再備上一份與山頭地位匹配的賀禮。
陳平安說道:“除了晉青和范峻茂,其余幾尊山君那邊,我們落魄山就不拿熱臉冷屁了。”
賈老神仙一下子就聽出了其中意味,有嚼頭。
掌律長命笑道:“先前在北俱蘆洲那邊,我們遇見了幾位高人,賈管事與他們一番攀談閑聊,對答如流,極為得。”
賈老神仙赧道:“喝酒誤事,管不住,喝酒誤事啊。”
陳靈均一掌拍在賈晟胳膊上,“賈老哥,可以啊,又立奇功!”
誰不清楚,掌律長命可不輕易夸人。
賈晟無奈道:“算不得,算不得,莫說是什麼奇功,如今想來,心有余悸,后怕不已。怕就怕酒桌上哪里說得不對了,連累那些夫子們對我們落魄山的觀都不好了。”
場嘛,山上山下都一樣,既怕不說不做是個錯,更怕說錯做錯更是錯。
陳靈均哈哈笑道:“怕什麼,只要是在酒桌上,賈老哥你與那位劉酒仙,俱是無敵手!”
賈晟一陣頭大。哪敢與劉劍仙相提并論。
陳平安好奇道:“哦?怎麼講,遇到了誰,聊了什麼,仔細說說看。”
長命便將那個酒局的詳細過程,娓娓道來。陳平安聽得聚會神。
原來在北俱蘆洲一仙家渡口,賈老神仙陪著掌律長命,與當地仙府談妥了一筆生意,附近有座酒樓,剛好有賣一種名為“雙泉酒”的仙釀,知道賈晟好酒,又談妥了正事,掌律長命自然沒有異議,結果就剛好到一行人,已經在酒樓落座喝酒,相比上次騎龍巷,了個婆娑洲醇儒陳氏老人,多了兩位相貌清癯的儒衫老者,還有一個仆從模樣的木訥老翁。其中那兩張面孔,正是曾經造訪過小鎮騎龍巷的木客龐超,與修秦不疑。
秦不疑豪爽,主邀請掌律長命和賈晟一起喝酒。
那三位老先生,瞧著剛好是一富一貴一窮的氣態。
其中黃真書,自稱是修水芝臺書院的講習。
還有個曾新序的老夫子,說自己曾是一個小國修撰,如今無一輕了,就跟著難得閑的兩位老友,一起游歷大好河山。
最后一個名為樊城,不太喜歡說話。
一開始賈晟還有點拘束,只是酒一喝,幾杯醇香撲鼻的山上仙釀下了肚,膽氣立馬就足了,雖說老道士極有分寸,絕對不敢喝醉,可是那種微醺狀態,真是妙不可言。再加上那個黃真書頗為健談,敬酒勸酒的本事都不低,一來二去,賈老神仙可不就打開了話匣子。
這就一路聊到了落魄山,陳山主,道德學問……滔滔不絕,賈老神仙的言語,看似百無忌,實則皆是恰到好的火候分寸。
等到與喝酒如飲水故而最投緣的黃真書,聊到那位南先生,賈晟就一飲而盡,來了句“南文章世獨有,水之江漢星之斗。”
掌律長命敏銳發現那個曾新序的老夫子聽到這里,笑著搖搖頭。
黃真書笑問道:“那位年輕山主,可是推崇《道山亭》《墨池記》這類膾炙人口的文章?”
這位老夫子,好像已經在酒桌上等著目盲道士,說出口那些都是老調常談、已定論的贊譽之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