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晟哈哈大笑,連連搖頭,“我家山主對南先生之所以如此推崇,卻不僅僅在文章的‘詞嚴理正,卻在布置’,我家山主坦言,若僅限于此,天下豪文名篇千上萬,熠熠生輝如群星璀璨,南先生無非是其中之一,如《道山亭》《墨池記》這樣的文章,好當然是極好的,卻也只是一個‘好’字了。我們山主最為由衷佩服的地方,卻不在南先生的某些傳世名著,寫得有多漂亮,反而在這位老夫子那些褒貶不一的文章,如《越州趙公救災記》與《宜黃縣學記》,最是認可!更在南先生的言行如一,能夠學以致用,注重經濟時務,真正關心民間疾苦,絕不紙上空談!實不相瞞,我們山主喜歡抄書,隨看隨記隨摘抄,但是全篇抄錄的文章……”
賈老神仙放下酒杯,出兩只手,再翻轉一下,“至多二十篇,要論數量之多,南先生獨占魁首,一人就有四篇之多!”
“試問天下文何其多,書海無涯,宛如揀選出二十顆驪珠,是容易事?!”
老道士話說得不假,山主陳平安確實對南先生極為推崇。
可要說跟賈晟說了這些“溢之詞”,真心不至于,遠沒有老道士說得這麼夸張。
當時只是某次與賈晟,一起坐在老廚子庭院邊嗑瓜子邊閑聊,言語容,陳平安說得還是很質樸的。
朱斂倒是附和了幾句,結果就都被賈老神仙給搬書到了那張酒桌上去。
“當然,我家山主也說了,這只是他的一家見解與個人喜好,那些‘驪珠’般的文章,與不曾選的,兩者學問好壞、高低,有一定關系,卻沒有絕對關系,畢竟每個人都有各自的審與旨趣。”
“讀書人,只是罵天罵地罵人,有意思嗎?有意思。有意義嗎,貧道覺得未必有。”
“好學問,之于世道,不可唯有破壞,還需有修繕和營造的本事,推倒了就得重建。可不能拍拍屁走人。就此擱筆。”
“讀書人既言文以載道,薪火相傳,那麼文章之真正得失,豈能只在文采煥然,火龍黼黻,豈可不系于治哉?”
“能夠提出問題,很好。可以解決問題,更好。”
黃真書和曾新序兩位老先生,對視一眼,會心一笑。他們再不約而同視線偏向那位面無表的沉默老者。
是不是頗有幾分那位文圣說理、與你邵公講經的風采?
喜歡且擅長講求一個層層遞進,環環相扣,不輕易否定,卻也不會輕易認定,真正的好,往往在更高。
“貧道才陋學淺,見識不高,原本與一般人無二,只是對曾文定公的妙筆生花,佩服不已,是與山主聊過,才覺得這位夫子與那些名垂青史的文豪大家,最‘不一樣’,才是最厲害的地方。山主說為人世,既需見賢思齊,又要別出機杼,不要不流于俗,還得獨雅致,但是寫文與為人,要想既不說怪話,舉止荒誕,也不刻意以文風奇峭、容晦來引人勝,又可以‘不一樣’,就難如登天了。”
龐超早就給這個目盲老道士一套一套的誠摯說辭,給整懵了。
喝酒之前,還有些拘謹,表現得和善客氣,不曾想老道士喝酒之后,簡直就是……有如神助。
龐超讀書不多,但是與白也是同鄉且同一個時代的秦不疑,卻是知道這些贊譽之辭的分量之重。
簡單來說,如果這個老道士沒有胡說八道,那就意味著在那個陳平安心目中,這位素未蒙面的南先生,是完全可以與人間最得意的白也、浩然蘇子比肩的。甚至猶有過之?
要說臨時抱佛腳,老道士是絕對說不出這類“急就篇”的。
黃真書以心聲笑問道:“這位道長,已經認出我們的份了?”
秦不疑不敢確定。
落魄山上多神異。
那個最為木訥的老夫子,輕輕搖頭,算是給出了答案。
曾新序笑問道:“敢問賈道長,那你家山主,覺得蘇子門下的幾個得意學生,文章寫得如何?比如‘蘇黃’之‘黃’?”
賈晟猶豫了一下,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喝酒壯膽,“我們落魄山,一向將心比心,以誠待人,山主確實提及過這位沖和先生,還說如果有幸遇到了那位才華橫溢的黃老夫子,可以與之痛快飲酒,暢談人生,唯獨不可與其討論人間瑣碎事,一匹綢緞能換幾個包子,幾斤木炭能換一匹綢緞。這就……富家子夜宿山中,誤將溪水做雨聲。”
“我家山主,極喜歡一句‘江湖夜雨十年燈,桃李春風一杯酒’,喜歡得經常只要想起這麼一句詩句,就可以獨自喝上一整壺酒。卻極不喜歡一句‘看人獲稻午風涼’,不喜歡得幾乎從不愿意背后說人是非的陳山主,苦悶喝酒,反復詢問自己,那位老夫子怎麼寫得出這等全無心肝的詩句。”
老道士說到這里,輕輕嘆息一聲,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再高高舉起,算是遙遙與圣賢禮敬致歉一句,“多有得罪,圣賢莫怪。”
曾新序放聲大笑,一旁黃真書微笑點頭,“罵到點子上了,得著鼻子認。”
秦不疑與龐超更是覺得有趣。
一個年輕人,暴得大名,喜怒不于形,名還立大功,如此城府,如此手腕,多是豪杰圣賢,大亦有之。
如果今天這頓酒,只是聽那目盲道士說些妙語連珠的好話,哪怕確實誠心實意,其實依舊意思不大。
聽到這里,其實陳平安已經猜出兩位老夫子的份了。曾文定公,南先生。蘇子門下的那位沖和先生。
陳平安便開口問了一句,“最后那位老先生,旁人是怎麼稱呼他的?”
長命笑道:“都稱呼他一聲邵公。從頭到尾,都沒有跟賈晟聊過一句天,”
陳平安一時無言,老夫子真名何止。
學問艱深,極有功力,尤其通三墳五典和天文歷算和河讖緯,屬于為古文經學續香火、給今文經學開道路的大宗師。
既是各國推崇的學,更是儒家道統的顯學,屬于宗師中的宗師,可謂是夫子們的夫子。
雖然以治學嚴謹著稱于世,堪稱學究天人的通儒,但是此人質樸訥于言,極其不善言辭,門生弟子若有疑,多是提筆寫字與先生請教,老夫子便同樣以書面作答。這在儒家部,也是一樁趣聞。
但是不知為何,此人未能配文廟。
更有傳聞,此人曾經關起門來,與一位登門拜訪的老秀才相對而坐,各自執筆,在紙上“吵架”,你來我往,落筆萬言。
結果就是最后老秀才豎起大拇指,稱贊對方一句,字寫得不錯。
照理說,這等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事,怎麼都不會外傳,至何止是絕對不會與弟子們外傳此事的。
可偏偏整個儒家部,都傳得有鼻子有眼睛,邵公是怎麼個滿臉漲紅,老秀才是如何老神在在,談笑間吵贏了這場仗。
陳平安還知道一事,桐葉洲天目書院的副山長溫煜,是此人的不記名弟子,亦師亦友。
賈老神仙在酒局臨了,還說了幾句自己的見解,例如一時代之學人,自有一時代之學,如藩籬,充滿了局限,若誰能夠預見未來千年文脈走勢流向,便是世間頭等學人,可以躋源頭之預流。“預流”一說,本是佛家語,兩位老夫子相視一笑,都還是第一次聽聞這個解釋。
至于那個不茍言笑的矮小老頭,雖然瞧著窮酸,賈晟反而在酒桌上,有意無意與之多敬酒幾次。
等到落魄山掌律和賈老神仙告辭離去。
南先生捻須而笑,“倒是沒想到,能夠讓陳山主如此推崇,人生幸事,莫過于在異鄉,得遇知己一二。”
不在聽了幾句好話,而在始終不被人理解的畢生心,能夠被人真正認可與珍惜。
說到了心坎里,如飲醇酒。
那個從頭到尾都只是喝酒沒個表的木訥老人,站起,來到窗口,視野開闊,好似開窗放大江來。
牛角渡這邊,賈老神仙小心翼翼問道:“山主,貧道可有言語不得、不妥當的地方?”
陳平安笑道:“陳靈均沒說錯,賈老神仙在酒桌之上無敵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