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給五岳山君報喜之后,皇帝陛下說的第一件事,就是北岳轄境那條鐵符江的新任江神人選。
禮部尚書趙端瑾便站起,與眾多山水神靈通報那個白登的大道腳、世履歷。
等到趙端瑾敘述完畢,佟文暢摘下腰間旱煙,率先說道:“陛下,白登當鐵符江水神這件事,我沒有意見。”
宋和笑著遞出手掌,“佟山君自便。”
在佟文暢走出書房后,宋和瞥了眼桌上的竹簡,轉頭向魏檗,片刻之后,魏檗輕輕點頭。
書房,有一張椅子,始終空著。
如蒙嶸這樣的大驪本土山神,偶爾會不由自主地向那張空椅子。
屋外,檐下蹲著一個布麻著腳的老人,悠然著旱煙,煙霧繚繞。
忙里閑,不過如此。
在浩然天下,上古歲月里的五岳,其中西岳職掌五金之鑄造冶煉,還管著羽禽飛鳥之屬。
當年在國師崔瀺手上,寶瓶洲新五岳,大上也是這麼個職責分屬,分工明確,各司其職。
但是佟文暢的甘州山,到底是如何能夠穎而出,直接從一個籍籍無名的小山頭,升任為地位尊崇的一洲西岳,眾說紛紜。
有猜測佟文暢是了國師崔瀺的法眼,也有說是因為甘州山與崔氏關系好,總之都繞不過一個“崔”字。
佟文暢突然瞧見了一雙布鞋,視線偏移,抬起頭,瞧見一個青衫長褂的男人。
此人邊還帶著三個扈從模樣的男,雙鬢微霜的儒衫男子,黃帽青年,貂帽。
陳平安拱手笑道:“佟山君。”
佟文暢點頭道:“陳山主。”
再看了眼陳平安邊幾人,佟文暢用了兩個稱呼,“姜宗主,喜燭仙師。”
至于那個模樣的練氣士,不認識,聽都沒聽說過。
小陌作揖道:“見過佟山君。”
謝狗無于衷。
姜尚真笑了笑,“喊我周就行了,道號崩了真君。”
佟文暢本不搭這茬,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說道:“上次陳山主到了甘州山,怎麼不順便多聊幾句?桐葉洲那邊大開鑿,是很務實的事,至能活人數十萬。”
是說上次年輕,帶著一個頭戴帷帽的道友,夢中神游數洲山河,與山水神靈借取一炷香。
在寶瓶洲這邊,佟文暢的甘州山,還有蒙嶸的磧山,陳平安都是吃了閉門羹的。
最終就是未能湊齊一洲五岳山君齊點頭的格局,山香的效果,大打折扣。
當時魏檗想要幫著陳平安往其余四岳書信一封,不過陳平安覺得沒有這個必要,確實,既然是強求不來的事,就不浪費魏山君的人了。
在中岳掣紫山和南岳范峻茂那邊,都很順利。之后陳平安與青同一起拜訪過東岳西岳,蒙嶸因為是大驪舊山君出,所以在陳平安那邊算是婉拒,臨了還是說了句客氣話,很抱歉讓陳白跑一趟。但是佟文暢的言語,就很不留面了,直言他覺得桐葉洲就是一灘爛泥,他佟文暢會將一炷香在爛泥中?豈會愿意禮敬那麼個人心稀爛的桐葉洲?憑什麼幫著他們增添一一毫的山水氣運?
都在意料之中,陳平安也談不上什麼失不失的。
佟文暢今天的意思也很簡單,要讓我禮敬桐葉洲,沒門。但是如果你當時就說后續要開鑿大,活人無數,比什麼虛頭腦的都要更加務實,當時他佟文暢就答應此事了。
陳平安笑道:“一來開鑿大,當時只是有個很略的設想,空口白話的,不好拿出來說事。再者我還沒窮到那個份上。”
典型的話說,還是給這位佟山君留了面子。
佟文暢點點頭,“能不求人就別求人。”
話可以說,但是一個人的膝蓋要,腰桿要直,要說遇事低個頭,其實沒什麼,討生活過日子,誰還沒點難。
可以虧待自己的面子,但是別虧待自己的良心。佟文暢這輩子實在是見過太多太多趨炎附勢和低三下四的場景了,尤其是讀書人的那種諂,相互捧場,最為膩歪,難道讀書就為酒桌上、場上與人拍馬屁?吃圣賢書拉臭屎麼。虧得那些當的、或是山上當神仙的,就吃那一套,聽了還高興。
中岳儲君之山之一的璞山,山神傅德充,他在走出書房后,剛剛從袖中出一桿旱煙,瞧見了廊道這邊的景,便是一愣。
即便是他們這些山神老爺,山中歲月悠悠,就都會有些個人喜好,例如收集珍貴書籍、古董字畫,建造書齋,請文豪撰寫序跋,故而許多山神水仙府的藏字畫,可以輒長達數丈甚至是數十丈,或是收藏山下各國各朝各代的錢幣雕母,也有傾心于盆栽的,至于搜集各種銘文的小暑錢,幾乎是山水神靈的共同喜好。
就像璞山傅德充,與佟文暢都喜歡旱煙,有事沒事就喜歡來上幾口,與解乏無關,純粹習慣使然。
不過傅山神遠遠不如佟山君那麼癮大就是了,但是今天這類議事,傅德充一向是能躲就躲,實在躲不開就當一座不吃香火的坐像,既然佟文暢開了個好頭,傅德充樂得有機會出來口氣。
在大驪京城之,山水神靈都會刻意收斂神通,旁邊就有欽天監盯著呢。
陳平安主打招呼道:“傅山神。”
傅德充抱拳還禮道:“陳山主。”
佟文暢敲了敲煙桿,站起,返回書房繼續旁聽。
傅德充還沒膽子獨自一人蹲外邊旱煙,恰好陳平安好像也要去書房那邊,就跟著一起了。
走在樓那條并不寬闊的廊道中,佟文暢走在最前邊,過門檻,走書房。
傅德充猶豫了一下,仍是加快腳步,搶先走書房。
屋,佟文暢走到椅子那邊,卻沒有落座。
傅德充亦然。
站在門口的司禮監掌印太監,低頭彎腰道:“陛下,陳山主到了。”
幾乎與此同時,就有秉筆太監親自搬來了一條椅子。
小陌和謝狗留在了廊道。
只有姜尚真跟著陳平安走屋。
畢竟是落魄山的首席供奉,帽子到底比一般的記名供奉大多了。
小陌以心聲笑道:“我們只是普通的供奉,不合適跟著公子去里邊落座。”
謝狗靠著廊道墻壁,氣呼呼道:“回頭我就跟山主討要一個次席供奉當當,小陌,你記得幫我說幾句好話啊。”
小陌點頭道:“不,不作保證,但是在公子那邊幫你說幾句話,不是問題。”
不這麼說,小陌都擔心屋沒椅子可坐的謝狗,會直接跑帶屋頂上邊坐著。
謝狗咧一笑。
姜尚真主接過那張椅子,隨便放在門口附近,笑道:“我就坐在這里好了。”
屋,皇帝陛下已經站起。
好像一直在打盹的兵部老尚書睜開眼,緩緩站起,轉頭向門口那邊。
禮部尚書趙端瑾起,屏氣凝神,神肅穆。
北岳魏檗,中岳晉青最早跟著皇帝陛下一同起,大長春侯楊花,淋漓伯曹溶等,都跟著起。
范峻茂神古怪,視線游移不定,好像在猶豫要不要跑路。
滿屋皆立。
宋和眼神熠熠,出一只手掌,指向某張椅子,朗聲道:“陳先生,請落座。”
那是書房唯一一張看上去好像沒有“擺正”的椅子。
陳平安走到那張椅子旁邊,轉過,雙手輕輕拎起青衫袍子些許,緩緩坐下。
宋和坐回位置,然后一屋子山水神靈整齊落座,落針可聞。
一些個本來以為就算陳平安肯攬事、也不會如何、又不能如何的山水正神,等到真正親眼見到那一襲青衫之后,在這一刻,都覺得好像本不是那麼一回事。
這就像很多浩然天下的練氣士,打贏了那場戰事之后,只因為不曾親歷戰場,都會覺得一頭蠻荒王座大妖也就那樣。
皇帝陛下笑向那位子山君。
范峻茂滿臉無辜神,陛下你看我做啥子嘛,事都已經說了,我就是幫忙捎個話。
陳平安問道:“議事到哪里了?”
宋和笑道:“方才范山君正說到齊渡以南地界,有不人希撤掉山上的那塊石碑。”
范峻茂幽幽嘆息一聲,早知如此,就不來了。好好待在山君府等著好消息不好嗎?
陳平安微笑道:“勞煩范山君,馬上列一份名單給我。”
范峻茂一臉茫然,“啊?”
“等到范山君把單子列出來之后。”
陳平安出一只手掌,掌心挲著椅把手,“沈尚書,趙尚書,對照著名單,我大驪就以兵部跟禮部的名義,共同發一道公文,讓他們來大驪京城一趟,復國和立國的,老仙府和新門派,各自都派個人過來聊聊這件事,好好商量商量。”
禮部尚書趙端瑾按照某個老規矩,不必起議事,抱拳而已,就當是無異議了。
兵部老尚書沈沉,笑呵呵開口問道:“本是不是聽錯了,真要在禮部之外加個湊數的衙門,不該也是以禮部和鴻臚寺的名義發放國書嗎?”
陳平安笑道:“鴻臚寺聯名撰寫國書,不符合朝廷禮制,所以只負責后續的接待。”
將鴻臚寺換一國兵部,就合乎禮制了?
范峻茂一時無言。既后悔自己竟然答應幫那些家伙與大驪朝廷聊這個,又惱火陳平安的氣勢凌人,本就是半點不念朋友義嘛,陳公子好大的威啊!
老人笑道:“陳國師,那我們兵部就沒有任何異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