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謝狗背靠墻壁，打著哈欠，手輕輕拍，想起一事，忍不住以心聲問道：“小陌，咱們山主為啥臨時改變主意？”

小陌答道：“公子說這事趕事，時機了，自然水到渠，順理章。”

按照公子最先的計劃，是打算做完三件私事之后，再來決定要不要走一趟大驪京城。

玉宣國京城事了，去龍泉劍宗給人當伴郎，再與好友一起游歷浩然六洲。

這種事，小陌并不會對謝狗如何刻意遮掩。

謝狗又問道：“山主這次出山擔任大驪國師，宋長鏡，還有那個王宋睦，嗯，就是泥瓶巷的宋搬柴，他們就都沒有意見？”

小陌笑道：“不太清楚。公子沒說。”

謝狗說道：“山主不說，你就不會問啊？”

小陌說道：“我對這些事又不興趣。”

謝狗咧笑道：“擔任次席供奉，這麼大的事，咱們山主都不曉得事先跟我打個招呼，太不見外了。”

小陌微笑道：“這是前不久我的一個提議，公子覺得可行，就當真了，因為周首席剛回落魄山，公子本來是打算近期舉辦一場祖師堂議事，到時候再拿來出來說道說道，看看大家的意見。”

謝狗白眼道：“費那勁做啥子，咱們落魄山一直以來，不都是山主的一言堂嘛，個個上不說而已，心里敞亮得很！”

小陌搖頭道：“不是這樣的。”

謝狗滿臉不以為然。

小陌解釋道：“你會這麼想，并不奇怪。如果不是朱老先生為我解，同樣會誤會公子。按照朱老先生的說法，是因為公子心中自有一副算盤，那些有了決定再與我們公開商量的事，公子都早早照顧到了我們所有人的想法。所以乍一看，都是無異議的。事實上，有異議的事，但凡會讓誰到為難的，公子就本不開口了。”

謝狗嘆了口氣，“當個山主就這麼心累了，當了國師，還了得？”

小陌笑道：“當了國師會如何，我不清楚公子的心態。但是只說當山主，公子并不覺得有毫的心累，反而覺得很開心。”

謝狗問道：“又是他親口跟你說的？”

小陌搖頭道：“不用公子說，我們旁人就都看得出來，你覺得呢？”

謝狗趕點頭，“那必須啊，這麼簡單的事實，我們都看得出來！”

屋那邊，等到為玉江水神娘娘選定祠廟新址，宋和笑著開口說道：“暫停議事，諸位可以休歇一刻鐘。”

就等這句話了，佟文暢起煙桿，看了眼陳平安，后者默契點頭，佟山君再看了傅德充，后者亦是點頭。

他們仨幾乎同時站起，走出書房，再來到檐下廊道，三個原本半點不的“同道中人”，兩先一后，開始蹲著旱煙。

璞山山神傅德充暫時還不清楚，自己跟著那倆，依葫蘆畫瓢，就這麼一蹲，就了以后他再來大驪京城書房議事的一個習慣，次數多了，習慣自然，久而久之，就是傳統了。

出屋子口氣的，其實不多，還是留在書房，趁機與皇帝陛下閑聊幾句的，更多。

姜尚真見沒人主跟自己打招呼聊閑天，便悻悻然起，過門檻，來到廊道，笑道：“小陌先生，謝姑娘。”

小陌一貫是黃帽青鞋的裝束，反而是那個兩頰腮紅的貂帽，腳踩一雙雪白的飛云履，足下生云，寓意飛升。

小陌笑道：“周首席辛苦了。”

謝狗笑嘻嘻道：“不愧是周首席，好大威風哩。”

姜尚真笑瞇瞇道：“繃臉強撐著，出門在外，必須把落魄山首席供奉的金字招牌立起來，我平時不這樣，很好說話的。”

小陌微笑道：“景清說周首席酒量好，朱老先生和小米粒，都說周首席酒品更好。”

姜尚真笑容燦爛，“其實我的酒量和酒品都一般，無非是喝吐了再喝喝了再吐。”

謝狗說道：“鄭大風說了，咱們山上的仙家酒釀，都是周首席花大價錢買來的珍藏，出手闊綽，別人是幾壇幾壇買，周首席都是一酒窖一酒窖買！”

姜尚真開始罵自己了，“人傻錢多。”

周首席這麼聊天，謝狗就有點跟不上趟了。

小陌說道：“周首席這既能掙錢又能花錢，不愁錢，也不為錢發愁。修行理當如此，不分酒桌外，山上山下。”

姜尚真趕提醒自己克制，克制些，差點就要口而出，小陌，都是自家兄弟，何必分你我，只管將首席供奉的頭銜拿去！

范峻茂是近乎被魏檗拉著走出書房的，看的架勢，是要與陳山主興師問罪來了。

好像陳大劍仙正在與佟山君扯閑天，說了一句山不在高，有仙則靈。勢高益危，道高益安。

佟文暢聽到這句評價之后，難得出個笑臉。

范峻茂就更來氣了。

陳平安抬起頭，手揮散些許煙霧，主開口笑道：“范山君何必置氣，你又不是好面子的人。”

范峻茂差點就要掉頭走人。

不好面子，跟沒面子，能是一回事？

這位即將獲得“翠微”神號的子山君，剛要挪步，就聽到陳平安以心聲笑道：“在屋，不好壞了規矩，我在這里給范山君道個喜，梓桐山與其余四岳有點不一樣，文廟會額外贈予南岳一塊匾額，‘天下青山’。至于將這塊匾額掛在何，是山門口，還是府邸大門，或是書齋，就看范山君的個人喜好了。”

翠微本就是山之別稱，以此作為山君神號，不能不說是一個山水場的奇跡。

北俱蘆洲歷史上，曾經有個堪稱龐然大的宗門，是一洲南方的山上領袖仙府，清德宗，得道之士被外界譽為仙，祖師堂的堂號就翠微。等到清德宗為過眼云煙，與“翠微”相關的山上門派名稱、練氣士的道號，在文廟那邊就一直空缺，任何申請，悉數駁回，其中緣由，不得而知。此外中土神洲有個翠微楚氏，是千年豪閥，早年在老龍城登龍臺那邊結茅修行的一位供奉，金丹境練氣士楚，他就出自這個家族，只不過這個“翠微”屬于地名。

故而范峻茂自擬神號“翠微”，再通過文廟的審議勘驗，屬于撿了個天大的。

不曾想還能白拿一塊“天下青山”的匾額，范峻茂瞪大眼睛，“當真？！”

陳平安無奈道：“這種事能開玩笑嗎？”

這麼大意思的匾額容，一來不是誰都敢寫的，就算真有那種犯渾的讀書人，范峻茂也不敢擅自懸掛，你傻當我也傻啊。

確定陳平安不是開玩笑，范峻茂難掩喜，“雖說明知是打一悶再給顆棗吃的路數……”

說到這里，范峻茂都笑出聲了，手了臉頰，“不打，我也認了！這樣的路數，再來幾回都不問題。”

魏檗在旁調侃道：“扇一掌給顆糖吃的路數？這種耳，我也喜歡啊，怕什麼臉疼，就怕對方的手掌打腫了不愿再打。”

范峻茂一屁坐在臺階上。

陳平安不再心聲言語，開口笑道：“范山君這會兒不嫌棄烏煙瘴氣了？”

范峻茂抖了抖袖子，“不是有魏山君在場嘛。”

投桃報李，禮尚往來嘛，范峻茂就想要把那幾個躲在幕后拱火的勢力說給陳平安。

不曾想陳平安立即猜出了的用意，擺擺手，重新以心聲言語道：“說了不讓你為難的，又不是什麼場面話，不然我為何故意火上澆油與你多說一句，名單上邊了幾個？就是看你在氣頭上，篤定你肯定不會順著我的意思開口說下去，否則你要真爽快答應了，補全名單，我反而要破例，在屋以心聲言語提醒你一句了，我們才好打個配合，演一場戲。像現在就很好，就當是大驪宋氏給梓桐山的面子，范山君再給那些網之魚留了一個面子，三者各自都有一個臺階下，結果還是那個結果，卻都不至于把關系弄得太僵。他們如果懂得一個下不為例的道理，那是最好，如果誤以為大驪朝廷怕了他們，以后反而得寸進尺，那就別怪大驪不留半點面了。”

范峻茂一時無語，沉默許久，有些惱火，“陳平安，你幫忙說說看，到底是你天生就是一塊當的材料，還是我天生就不適合做？”

陳平安微笑道：“要把當得不像，并且還能不挪窩，不被排得去清水衙門坐冷板凳，甚至可以把當得越來越大，那才是真本事。”

范峻茂滿臉無所謂，笑道：“這些大道理，聽聽就行了。”

陳平安笑道：“范峻茂，反正只是聽聽看，我再說一個‘有人說過’的大道理？”

范峻茂一挑眉，抬起手，一彈耳朵，“看在那塊匾額的份上，說說看，我且聽著。”

大不了左耳進右耳出嘛。

陳平安了一大口旱煙，悠悠吐出煙霧，卻長久無言，只是怔怔看著前邊，好像是一個不遠也不近的地方。

范峻茂喂了一聲，提醒陳平安別發愣了。

魏檗坐在旁。

這位子山君，曾經獨自留在那座孤零零的梓桐山，面對如水從四面八方涌來的蠻荒妖族大軍，好像與整個人間無聲豪言一句，山頭破碎就破碎，金崩裂就崩裂，老娘還真就不走了！

陳平安回過神，笑著與說了聲抱歉，然后他果真以“有人說過”作為開場白。

“不用假裝與這個世界如何親近，也不用假裝與這個世界如何疏遠，理貴適中平常心，不可過厚與太薄，我們還是我們，我們就是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