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燮準備去屋搬了一條椅子過來，是給竹宗主拿的，自己當然需要站著待客。

不曾想邊一陣風，原來是那個年輕道士跑屋，也拎了一條椅子。

等到竹皇接過凌燮手中的椅子。

凌燮就看到那個道士朝自己遞出椅子，道士笑容燦爛，凌燮想要婉拒對方，竹皇笑道：“坐著就是了。”

道士自我介紹道：“小道單名一個‘蔡’字。”

竹皇和凌燮靜待下文。

道士就那麼跟他們倆大眼瞪小眼。

陳平安解釋道：“姓與名一起，這位道長就‘蔡’，道號什麼來著，‘佚名’？”

陸沉使勁點頭。

凌燮將那個青年誤以為是駐有的得道之士，可能是竹宗主的山上舊友，這次現過云樓，是邀而來，保證“萬無一失”。

頭戴魚尾冠，是神誥宗道士？

竹皇也不跟解釋什麼，反正心聲言語，毫無意義。

竹皇并不好奇這個頭戴芙蓉冠的奇怪道士，到底是何方神圣。

陳平安問道：“竹宗主怎麼給庾檁論功行賞？”

竹皇微笑道：“這種人，留不得。天賦越好，反骨越重。”

陳平安笑道：“這種場面話就別說了。”

竹皇啞然失笑，倒是沒有繼續解釋什麼。可能是被說中了心事，可能是與一個外人多說無益。

凌燮越聽越迷糊。難道此人不是竹宗主的朋友？

陳平安站起，“竹宗主，相信我們估計近期是不會再打照面了。”

那道士便長長呼出一口氣，好像在替竹皇松口氣。

之后陳平安便跟陸沉一起離開過云樓，徒步下山，走到鬧哄哄的白鷺渡那邊。

陸沉嘖嘖稱奇道：“眾喣飄山，聚蚊雷，以后的正山，不容小覷啊。”

陳平安卻是問道：“凌燮是不是很早就喜歡竹皇？”

陸沉悻悻然道：“這種男一事，你問貧道就算問對人了。”

確實慚愧，這個行當的本事，得跟貧道的境界，剛好顛倒一下。

十五重樓，貧道在二樓。

陳平安不再多問。

陸沉了下，“不過好在貧道見過豬跑，想來是在時，對竹皇一見鐘了。”

陳平安笑呵呵道：“好見識。”

如今誰不知道劍氣長城的大人，有個“養劍葫”“籮筐”，里邊裝滿了怪氣的言語“飛劍”？

陸沉覺得必須找回場子，“世上有一種無知，是最好的。”

“怎麼講？”

“比如因為年無知，因此百結。年與，何必在年時就要懂，那會兒懂得的，想必就不是了。”

“一語中的，真知灼見。”

“貧道曾經跟一個好朋友，爭吵一事，是說‘曇花一現’，到底是喜劇，還是悲劇。貧道覺得是前者，那個朋友，也就是華宮的高孤了，他覺得恰好相反。陳平安，你覺得呢？給評評理？”

“沒什麼對錯，答案是什麼，只在個人的觀而已。到底是一眼萬年，還是萬年一眼了。”

陸沉瞪大眼睛，贊嘆道：“此時此景此語，貧道已經詞窮，必須哇哇哇以表驚嘆了！”

于是陳平安覺得某個想法，還是算了吧。

擔心傅山神真見著了陸沉，不是葉公好龍，就是大失所，豈不是連累陸掌教白白失去一個仰慕者。

看著那兩個漸行漸遠的下山背影，凌燮憑欄而立，轉過頭以心聲問道：“神誥宗道士怎麼跟著來這里了。”

竹皇神如常，搖頭道：“不是很清楚。”

竟是陸沉！

除了這位白玉京三掌教，任何一位道士，誰敢在外游歷，隨便頭戴芙蓉冠和魚尾冠？！

陸沉問道：“還是回竹枝派？”

陳平安點頭道：“還要再待幾天。”

陸沉微笑道：“白鷺渡白鷺飛，竹枝派說唱竹枝詞，天下太平新樣巧，一行白鷺上青天。”

陳平安沉默片刻，“學問那麼大，何必打油詩。”

陸沉說道：“學你啊。”

陳平安沒好氣道：“滾！”

陸沉笑道：“好嘞。”

形化做一道虹，就此別過。

頭戴蓮花冠，又作逍遙游，青道士鶴沖天。

道士陸沉，如此風流人，人間不可無一，不可有二。

————

龍泉劍宗，劉大宗主所在的猶夷峰。

今天飯桌上，劉羨啃著鴨，含糊問道：“阮鐵匠，咋個不參加京城議事，你這個大驪王朝的首席供奉，當得很不盡職啊。”

董谷他們幾個，今天都不在桌上，瞎忙。活該他們沒口福了。

阮邛直接說道：“你不合適當首席供奉。”

他還不了解這個徒弟。

劉羨往桌上一摔鴨骨，“咋回事，瞧不起人？！”

阮邛說道：“讀書人，文章憎命達，混了場就很難做學問了，換山中修行，是差不多的道理。劍修安心練劍就是。”

這些日子里的阮鐵匠，打鐵鑄劍之余，經常來猶夷峰這邊面，很難得的事了。

反正就是拐彎抹角提醒劉羨，籌辦婚禮一事，多上點心。

如此殷勤，害得劉羨都誤以為自己不是阮鐵匠的私生子了。

化名余倩月的圓臉棉姑娘安道：“當不當首席供奉，又無所謂的，書上不是說了，莫說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劉羨道：“讀書人騙讀書人的話，你也信啊。”

棉姑娘點點頭，“也對。”

劉羨嘿嘿笑道：“我信，因為我就是讀書人。”

余倩月白了一眼，低頭飯。

劉羨理直氣壯道：“他陳平安不也連個書院賢人都不是。”

阮邛放下筷子，起離開。

桐葉洲青萍劍宗，祖山雪峰的那座長春-天。

作為陳山主私人道場所在的絳闕仙府，這道山最高，只有頂樓門窗關閉。

樓下幾層，都沒有設置任何山水制。不過以前也就只有小米粒會來這邊登高賞景，至于柴蕪那幾個在此修行的孩子，他們還是不敢“擅闖地”，柴蕪是擔心自己以后沒酒喝，其余幾個劍氣長城的劍道胚子，是擔心被那只最是“尊師重道”的大白鵝給他們穿小鞋。

其實頂樓室，裝飾極為簡潔樸素，一團，一案幾，一香爐。

陳平安當時離開此地，并未帶走那幾本書籍和一堆刻有文字的竹簡，書籍疊放，竹簡堆積如小山。

除此之外，還留下了一些神仙錢，全是雪花錢，卻不是如書簡般堆積，而是整齊排開。

如果細看，就會發現每一顆雪花錢上邊，都有蠅頭小楷的刻字，分別寫了人名與日期。

桌上還有幾方印章，或在百劍仙印譜，或在皕劍仙印譜，卻都被陳平安自己留下了。

例如其中有一方印章的印文，是“冬筍炒”。也有“去去就回”。還有“白發猶然是人”。

更有最高的一方印章，低低刻著四個字的底款，好似文字與桌面，長長久久面面相見，凝眸對視。

“第二故鄉”。

大驪京城的書房議事，已經臨近尾聲。

皇帝瞥了眼桌上的竹簡，上邊的議題都已經說得差不多了。

不知不覺，竟然也耗時將近一個時辰。

宋和笑道：“今天議事就到這里，辛苦諸位跑這一趟。”

整個會議后半段都很無聊的范峻茂，如獲大赦。

宋和說道：“今天的議事容，希大家回去后，都先別往外傳。”

范峻茂已經抬起屁，就等皇帝陛下說出口“散會”二字了。

結果就發現皇帝陛下，和屋不山水場的同僚，都齊齊向自己。

宋和笑道：“范山君，有勞了。”

范峻茂一臉茫然，“啊？”

這場議事，一項項議程，本沒我啥事啊，怎麼就“有勞”了。

范峻茂斜眼一旁的自家儲君之山，山神王眷。你趕吱個聲，提醒自己是不是掉了什麼事。

王眷滿臉無奈。

兵部老尚書睜開眼，微笑道：“陛下是希范山君出了屋子，什麼事都別說，我隨便舉個例子，就別提什麼國師不國師的了。”

范峻茂哦了一聲。

還以為啥事呢。

剛想要站起，宋和立即轉頭向那張椅子，想讓這位大驪新國師為今天的議事收一句。

陳平安輕輕抱拳，笑道：“與古人借用一句，于道各努力，千里自同風。”

隨著皇帝陛下和大驪國師從椅子上站起，屋幾乎同時跟著站起。

門口那邊，姜尚真是頭一回參加這種議事，屁都快坐麻了，從頭到尾，不吵架不摔椅子，沒誰朝人吐口水，很不習慣。

無甚意思，下次不來了。

謝姑娘不是馬上就要當次席供奉了嘛，讓來看門！

一眾高位山水神靈，腳步輕靈，魚貫而出。在蟒服宦的帶領下，到了屋外廣場一，就此各自返回山水道場。

當然不妨礙他們相互串門。

曹涌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與那位長春侯以心聲閑聊幾句，今天碧霄宮轉贈名額一事，曹涌相信以后不缺機會致謝。

魏檗站在檐下，沒有著急返回披云山。

范峻茂笑瞇瞇道：“魏山君，不對，得尊稱一聲夜游神君了，等到封正典禮結束之后，要不要再舉辦一場夜游宴啊？”

魏檗微笑道：“還不如封正典禮之前辦一場，典禮之后再辦一場。”

范峻茂朝魏檗豎起大拇指，“真有你的！”

屋，宋和拉著陳平安閑聊了幾句。

兩位尚書都在場。

屋外廊道，姜尚真陪著小陌和謝狗一起傻站著，山主說等下還要去一趟兵部衙門再回落魄山。

大驪京城一條千步廊兩側的南薰坊和科甲巷，衙署扎堆，兵部衙門就科甲巷，對門就是鴻臚寺。

宋和說道：“國師說在山上立碑，是一種幫助山下兜底的舉措。山上有神仙，山下的凡俗夫子，單憑自己是注定無法兜底的，就得有個規矩在，讓山上山下各自循規蹈矩。”

只要提及崔瀺，皇帝還是習慣簡稱國師，說到陳平安，則是陳國師。

陳平安點頭道：“不至于使山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

老尚書沈沉，拄著拐杖走出書房，笑道：“姜老宗主，隨便聊幾句？”

姜尚真挪步笑道：“好說好說。”

老人坐在臺階那邊，姜尚真就坐在老人邊。

很快趙端瑾也離開書房，徑直去往禮部衙署。

老人笑問道：“姜老宗主，你參加這種議事，會不會覺得很無聊？”

姜尚真說道：“大飽眼福，豈會無聊。”

老人點點頭，“文人的懷才不遇，人的深藏不。一般人都覺得沒啥看頭，像姜老宗主這樣的高手，就大不一樣了。”

姜尚真眼睛一亮，有的聊，莫非是遇到同道中人了？！

老尚書你要是這麼聊天，我周某人可就要提起神了！

果不其然，雙方越聊越投緣。

等到陳平安跟皇帝宋和走到廊外的時候，周首席正在低嗓音，給老尚書說那男之間，與的區別。

老尚書稍稍坐姿歪斜，擺出豎耳聆聽狀。

前者是“當時只道是尋常”。

一個卻是“事后只道尋常”。

老尚書聞言，會心一笑，“此老矣，除非春夢，重到年。”

姜尚真便與之頭接耳，說我家云窟福地，有一種靈丹妙藥來著，價廉效果絕佳……結果就被黑著臉陳平安踹了一腳。

這天夜幕沉沉中，一個年輕道士，先去了一趟璞山，見過了那位傅山神。

他再來到石碑旁，眼見著四下無人，這才手輕輕一拍碑首。

很好，愈發牢固了。

將來正山如果有幸出了個好苗子，能夠憑借一場明正大的問劍，說服落魄山撤掉這塊石碑。

結果等他，不對，是等返回自家宗門邊境，想要一劍劈掉石碑……咦，怎麼砍不石碑毫呢。

到時候就有意思了，正山尷尬，落魄山也尷尬。

反正只要貧道不尷尬，尷尬的就是你們。

陸沉抬頭，喃喃道：“大夜彌天，和啟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