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心聲都用不上,李寶箴還能稍微理解幾分,但如果是自己的……念頭呢?冥冥之中,李寶箴無比確定自己的想法,都被陳平安一并攔阻下來。
先前看到陳平安的第一眼,李寶箴確實有點心慌意,下意識就想要搬救兵,當然是大哥李-希圣了。
時至今日,李寶箴依舊并不確定這個大哥的大道腳,他只知道一點,自己不管遇到誰,攤上什麼事,到什麼難關,只要李-希圣出面,那就都不是事。
這份心態,倒是與白帝城柳赤誠如出一轍。管你有事沒事,反正都有師兄在。
陳平安沒理睬李寶箴,走到桌邊,看著那兩只碗,點頭笑道:“很形象了。顧璨要是瞧見,估計會將李織造視為知己。”
李寶箴臉微變。
小陌懷捧綠竹杖,背靠房門,面帶微笑,看著那個自家公子的同鄉同齡人,果然是一樣米養百樣人。
按照圣賢語,君子可欺之以方,還有一句差不多意思的市井老話,寧惹君子不惹小人嘛。
陳平安轉靠著桌子,雙手籠袖,向柳蓑,“你是怎麼想的,還是被李寶箴說中了,對我只是持有一種純粹的惡意?”
柳蓑說道:“李寶箴肯定殺我,那我就必須自救,這是我家老爺給我出的最后一道題目。”
陳平安問道:“解了題,渡過難關之后呢?柳先生可是對你早有安排?”
“我家老爺沒有什麼安排。”
柳蓑搖頭說道:“我會加陳先生的落魄山,當一個完全不存在的人,沒有期限。”
陳平安一時啞然,怎麼攤上這麼個混不吝的。
柳蓑說道:“如果境界高了就可以心想事,人間就不是這個人間了。三教祖師要十四境做什麼,浩然何必有中土文廟,青冥又何必有一座白玉京。我去了落魄山,陳先生當然可以不用柳蓑,我也絕對不會在任何事上畫蛇添足,但是落魄山必須有一個類似柳蓑的存在,以防萬一。如果落魄山不曾創建下宗,崔先生不曾離開落魄山,去往桐葉洲開枝散葉,落魄山有我沒我,確實沒有什麼區別。”
陳平安沉默片刻,微笑道:“聽著很有道理,有百利而無一害,可我偏不答應呢。”
柳蓑說道:“那我就耐心等著,選擇在槐黃縣城那邊潛心修行,等著陳先生覺得我有用的那麼一天。一旦有用,必是大用。”
陳平安問道:“那我就更好奇了,圖個什麼?”
柳蓑手指了指陳平安的布鞋。
陳平安轉頭笑問道:“李織造,你猜得出答案嗎?”
李寶箴搖搖頭,這個柳蓑大概是瘋了,這還怎麼猜。
不過他發現此刻的陳平安好像變了一個人,準確說來,是終于變回了一個人。
這讓李寶箴繃到幾乎要斷裂的心弦,稍稍緩和幾分,好歹能口氣了。
“就像一只微不足道的螻蟻,但因為是踩在陳先生的鞋背上,那這只螻蟻就就可以借勢看到更遠更高的風。”
柳蓑眼神炙熱,沉聲道:“我相信有朝一日,只要跟隨陳先生的腳步,就可以做一件我現在完全無法想象的壯舉,柳蓑不求青史留名,不求任何虛名實利,但是在將來某個足可稱之為‘大關節’的時刻,天地間必須得有我柳蓑的一席之地,可能是做了某件事,說了某句話,在那浩浩的歷史洪流當中,柳蓑能夠證明自己,來過人間一遭,并且一定程度上改變了河流的走向!”
小陌覺得有趣,聽君一席話,不虛此行,便以心聲說道:“公子,確是柳蓑的真心話無疑。”
陳平安再次轉,低頭彎腰,凝視著桌上的兩只碗,一碗白水一碗墨,出手指蘸了一滴墨,移手指,手指肚的那滴墨,在白碗水面之上,將墜未墜,他背對著李寶箴和柳蓑,嗓音帶著笑意,“你們兩個,猜一猜各自希對方的生死,你們在心中給出答案即可,反正小陌聽得見,無非是四種答案,并不難猜,無非是李寶箴生柳蓑生,李寶箴死柳蓑活,李寶箴柳蓑皆死,李寶箴柳蓑皆活。如果雙方答案不同,卻被李織造猜中了,就可以活,柳蓑會死。反之李織造死,柳蓑可活。但是如果真有那麼巧合,你們的選擇一樣,皆死。”
李寶箴冷笑道:“玩喪志,更何況是-弄人心。再說了,我是大驪命,你說殺就殺?!你當自己是誰?!”
陳平安只是凝視著即將落白碗的指尖墨,“那換一個更容易的猜法好了,你們兩個肯定都通算一道,相信難度就會很小了,假定這四種可能,你們猜中其中任何一個,都可以是正確答案,雙方都可以活下來,那麼你們覺得活下來的可能是多?零,四分之一,二分之一,一?公平起見,正確答案,肯定就在四個選項之中,你們不如猜猜看這種可能的大小?誰猜中了就可以馬上活著離開這間書房,李織造繼續兼任你的尚書大人和幕后君主,柳蓑你甚至可以即刻起就加落魄山,當然還有一種選擇,就是暫時不加落魄山,來換取一個青鸞國尚書李葆的壽終正寢、無疾而終。你們可以猜了,先到先得。”
柳蓑竟然干脆閉上眼睛,又擺出一副等死的模樣。
李寶箴還在那邊心思急轉,猜測所謂的正確答案。
門外響起一陣敲門聲,李-希圣微笑道:“寶箴,你別猜了,陳先生出的題目本就是錯的,自然就沒有所謂的正確答案。”
李寶箴確實無心聲無念頭能夠傳給大哥,但是擋不住李-希圣能夠算卦。
陳平安嘆了口氣,眼神示意小陌不用攔著,李-希圣這才推開門,看見一雙金眼眸的“陳平安”,發髻間趴著一個小家伙。
只是施展了障眼法,李寶箴和柳蓑都瞧不見那個跟隨陳平安離開落魄山的蓮花小人兒。
虛驚一場。
陳平安微笑道:“以后勞煩先生多管管李織造,只有千日做賊哪有千日防賊的道理。畢竟有一而再,就肯定有再而三。”
李-希圣笑著點點頭,“我來勸他。”
李寶箴如獲大赦,這間屋子是片刻都不想多待了,趕起,來到李-希圣邊。
李-希圣說道:“寶箴,做事還需善始善終,明日你先將青鸞國禮部事項接一下,然后就回大驪織造局。”
李寶箴點點頭。
李-希圣其實有些頭疼,完全可以想象將來李寶箴在元嬰境瓶頸之時,與一頭心魔顯化的陳平安,相對而坐如對弈,在那兒反復猜測答案和爭吵不休。如果自己再晚來片刻,可能還有幾個真正意義上的算難題等著李寶箴,此題只是一碟下酒菜而已。一個不小心,李寶箴就會道心失守,淪為長河那條長鏈旁披掛野狐皮的上古者一般下場,表面勘破“不昧因果”都無用,不知“觀自在”,何談“大自由”。
李-希圣以心聲說道:“鄭居中跟余斗離開白帝城,去天外了。”
陳平安疑道:“去天外做什麼?”
兩人一起走出書房,李-希圣與陳平安大致解釋了一遍白帝城的境況。
陳平安問道:“這場比試,勝負如何?”
李-希圣說道:“各自不勝也不敗吧。”
有些幕,李-希圣不宜更多泄天機。
比如在那白帝城,鄭居中與余斗笑言一句,來都來了。
背劍穿法,跟隨師尊一同越天下的余斗,則當場回復一句,正合我意。
反正雙方見了面,一個字都不愿多說。
倆十四境,而且還是十四境當中屬于很能打的那種,火氣都不小。
這場言簡意賅的約架,至圣先師沒攔著,道祖也覺得沒什麼。
陳平安說道:“這就是說只要余斗坐鎮白玉京,就算是鄭先生都要輸?”
李-希圣點頭道:“最暫時是如此,以后如何,無法推衍演算。”
陳平安眼神古怪。
李-希圣笑道:“實事求是,有一說一,我有什麼好難為的。”
不復見一雙金眼眸,陳平安抬起雙手了臉,無奈道:“李寶箴到底怎麼回事,怎麼給李先生當弟弟、給小寶瓶當哥哥的,換別人,我今天可不慣著他。”
一旦被陳平安列心中的某份名單,就像昔年的正山,那麼李寶箴的織造就算做到頭了。
李-希圣顯然更無奈,“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不過你放心,肯定下不為例。”
陳平安原本想要多說幾句,只是想到對方是李-希圣,就算了。
一些個類似“驕奢逸,所自邪也”、“聰明人只會越來越難教,不早點小懲大誡,可能某天就要大義滅親”的淺顯道理。
李-希圣大概是猜到了陳平安的心思,笑道:“放心。”
陳平安驀然抬頭。
李-希圣和小陌也隨之抬頭向天幕。
天外一戰,竟然導致浩然天幕漣漪陣陣,大如巨湖的層層暈隨之漾開來。
陳平安喃喃道:“我還以為會是一場比較和氣的‘文斗’。”
比如將戰場選址在類似在至圣先師或是道祖的道場之。
李-希圣說道:“戰場確實位于一境之,是道祖隨手拋擲出去的,只是比較靠近浩然天下,不過余斗跟鄭居中,都沒什麼可藏掖的了。”
白玉京二掌教,曾經的真無敵一說,唯一會被拿來說事和詬病的,可能就只有他不曾與兩人真正打過,故而算不得真無敵。
浩然天下的小夫子,禮圣。劍氣長城老大劍仙,陳清都。
至于白帝城鄭居中,真,神,神外,已經同時擁有三個十四境。
尤其是最后者的“鄭居中”,更是宛如直接摹拓“道祖”而來。
鄭居中之心,,道。
三者兼備。
這件事,遲早都會天上天下皆知。有了這份鄭居中自己心目中的大道雛形,就本無所謂外界的“天時”如何了。
但即便是陸陸續續知曉這個驚人消息的山巔修士,暫時還不清楚更深層的一個事實。
人和堪稱極致之外,鄭居中猶有一份蔽的地利,因為鄭居中的道場,等于同時在白帝城所在的浩然天下,還在合道十四境之一所在的蠻荒天下,也在道祖離去后的青冥天下。
關鍵是三教祖師在的時候,鄭居中就能夠做到這一步,等到三教祖師散道之后,鄭居中又會如何?
打個比方。
山巔修士的境界高低,如一尊巍峨法相矗立在大地之上,人間每一位飛升境和十四境,當然各有各的了不起,但是幾乎所有山巔修士,都是各走道路,才有各自的境界,其法相高度,終究不曾及天幕的瓶頸所在。
但是鄭居中的法相高度,就像只是因為有三教祖師擋著,才“只能只有”那麼高。
李-希圣問道:“有沒有帶酒?”
陳平安點頭道:“喝什麼酒?”
李-希圣笑道:“我們家鄉的糯米酒釀就可以。”
陳平安便從袖中出一壺董半城的糯米酒,遞給李-希圣,忍不住笑道:“看似將就,可不便宜。”
就因為有一塊“驪珠”的金字招牌,再加上小鎮龍窯燒造的民窯青瓷酒壺,如今都快賣出仙家酒釀的價格了,還真有人買。
李-希圣喝了一口滋味綿的糯米酒,說道:“我不是說鄭居中的壞話,撇開他的那顆道心不談,鄭居中一心想要外求,道上得道,你我因為各自的修行路數,都要忌憚他幾分,還有所有目前的和將來的十四境修士,同樣需要小心再小心,因為誰都不清楚,自家腳下所走的一條獨木橋,有無可能哪天就會與鄭居中的道路沾了邊,莫名其妙便起了一場大道之爭。”
陳平安點點頭。
李-希圣笑道:“心有戚戚然。”
不得不承認一件事,好似人間萬年以來,就數鄭居中最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