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希圣說道:“念頭一事,效果如何了?”
陳平安說道:“念頭自然生發,比當年崔師兄了一大半,盡量收束念頭,比崔東山多了至半數。”
李-希圣點頭道:“很厲害了。”
前者難在“自然”二字,后者的收束和止念,可不是尋常練氣士的坐忘凝神。與白玉京道的心齋,佛門的坐禪,也有差異。
李-希圣笑道:“寶瓶跟著崔宗主他們一起乘坐渡船返回家鄉,我去護道一程。”
陳平安連忙致謝一句,李-希圣沒好氣回了一句,你是哥啊。
小陌忍住笑。
陳平安瞥了眼天幕,深呼吸一口氣,收回視線,與李-希圣作揖告別,李-希圣與之作揖還禮。
李-希圣率先離開青鸞國,去往寶瓶洲南端的老龍城。
小陌突然以心聲說道:“公子,我想收柳蓑為弟子。”
陳平安好奇問道:“他是劍修?”
小陌搖頭道:“不是。”
陳平安恍然,小陌可不止是通劍,所學駁雜,教一個中五境的柳蓑,綽綽有余。
小陌說道:“我收柳蓑做不記名弟子,他跟落魄山沒有關系。”
陳平安點頭道:“你收徒我放心。不過你得先晾他幾天……算了,沒什麼差別,你跟柳蓑直說就是了。”
柳蓑足夠聰明,而且心思重,恰好到小陌這樣的師父,好像是一樁柳蓑命中該有的仙家緣法。
帶著小陌返回落魄山,陳平安先去了一趟竹樓,然后趕去見君倩師兄。
山上,謝狗竟然恢復了真容,以白景姿態,與君倩師兄在那邊喝酒,可謂豪飲,再無半點憨模樣。
瞧見了返山的小陌,白景也只是打著酒嗝,瞇眼而笑。
陳平安喊了一聲君倩師兄,劉十六笑著點頭,讓小師弟和小陌都坐下,一起喝酒。
陳平安言又止。
君倩笑道:“白也被魏山君拉去披云山見大先生了,小米粒跟著一起耍去。”
陳平安就沒想著要去披云山見白也。如此待客,就太不落魄山了。
可能就算小師弟要去,君倩這個當師兄的都會攔下,沒必要如此落了痕跡,好友白也,向來不喜客套。
白景和小陌,與君倩都算舊識,遠古歲月里,當然算不上什麼朋友,相對而言,君倩跟小陌更悉些。
君倩說道:“小陌先生,在這邊小酌,喝過了酒,隨時可以去往青冥天下,老觀主在明月皓彩那邊等著你,萬年未見的老朋友了,可以接著喝第二頓。”
小陌笑著點頭,“可以陪君倩先生多喝點。”
浩然天下,青冥天下,蓮花天下和最新五彩天下,越天下的道路,相互間還是相對比較穩固的,就像是被筑起堤岸的長河支流。
小陌此次訪友,除了與碧霄主敘舊,還有自家公子叮囑的兩件事,其中一件事,與劉宗主的道“賒月”有關。
先前碧霄道友造訪落魄山,曾經與崔宗主做了一筆買賣,以神通帶走了那塊青石崖的“真跡”。
龍須河畔那片坑坑洼洼“座位”眾多的青石崖,小鎮百姓俗稱為青牛背。
曾經仔細勘驗過驪珠天各山水的崔東山,竟然也未能瞧出半點古怪來,結果就被老觀主收走了。
怪不得崔東山沒能撿著這個大,一來境界不夠,二來在這驪珠天舊址,能稱之為古怪神異的人事和地方,還了?
年郎不更事,總有看走眼的時候嘛。
那片青崖,就是一塊曾經墜藕花水底的月宮鏡,鏡藏有一品秩很高的遠古舊時明月。靈犀一點,神萬古。
至于此寶如何一路輾轉到驪珠天,落地生化作石崖,肯定跟世間最后一條真龍有關了,昔年龍嫁妝之,舉世皆知。
至于顧璨說給劉羨的那個猜測,不能說離題萬里,其實確實被他猜中了一部分事實,與道號庭的靈飛宮宮主湘君,舊白岳齊云山有關。
只不過賒月最重要的合道契機所在,兜兜轉轉,仍然是回到了明月皓彩當中,歸原位一般,就只差沒有歸還主了。
上次老觀主是花了大價錢買走的那片青崖,陳平安就想要重新將其買回來,先前是崔東山殺價,這次就換了小陌。
若無小陌,估計都沒得談。
至于第二件事,與子武夫岑鴛機有關。
因為碧霄道友當時在山門口,與那個每天在集靈峰神道走樁的岑鴛機,竟然還跟聊了一句,問是不是岑鴛機。
的姓氏“岑”字,作“山小而高、峻極之貌”解,鴛機就更通俗易懂了,就是市井坊間的織錦機,詩家寓意移花影。
陳平安之前在過云樓,詢問陸沉,岑鴛機,連同所在家族,早先是不是他陸沉牽線搭橋,才搬遷到的龍州,再來落魄山。
陸沉只是裝傻。
小陌遠游之前,再次提醒謝狗。
白景只是揮揮手,示意有在落魄山,陳山主閉關絕無意外。
等到小陌走到院,化虹飛升沖天而去。
白景始終坐在桌旁,一皺眉,悶了一大口酒。
君倩哈哈大笑起來,“我就說吧,他不會吃醋的。”
陳平安笑道:“倒也未必。”
白景眼睛一亮,恢復貂帽的模樣,“當真?”
陳平安說道:“猜的,不作準。”
謝狗了貂帽,撇撇,“問朱老先生,就作得準。”
青冥天下,兩明月共懸。
如人之雙眸,凝眸是人間。
材高大的老觀主走出茅屋。
蹲在地上的道有些奇怪,還有需要自己師父親自出門待客的人?
屋外有個滿寒酸氣的干瘦道士,抬了抬眼皮子,只見一道璀璨劍劃破天幕,轉瞬即至明月中。
是一張陌生臉孔,收斂了劍氣,黃帽青鞋綠竹杖,瞧著人畜無害,青年容貌。
老觀主一見面就笑問道:“可曾被睡了?”
小陌無奈道:“不聊這個。”
老觀主卻沒有放過這位好友,“早就勸過你,看開些,你睡睡你,有什麼兩樣,誰睡誰不是睡。”
小陌說道:“碧霄道友,你再這麼聊天,我就走了。”
屋里屋外的兩個弟子,都好奇萬分,不知對方是何方神圣,能夠讓師父如此不見外。
他們的師父,可不是一個喜歡跟人開玩笑的道士。關鍵對方竟然還能撂下一句走人。
老觀主大笑著手抓住小陌的胳膊,“走,喝酒,依舊是自釀的酒水,看看手藝比起當年,有無進幾分。”
小陌以心聲說道:“有兩件事,要與碧霄道友打個商量。”
“不就是那柄古鏡的歸屬,和一個小姑娘的腳嘛。”
老觀主埋怨道:“道友,萬年未見,重逢不易,怎麼一見面就聊這些瑣碎事,無趣至極。你真要愿意扯閑天,哪怕是聊貧道的那個便宜師侄也好啊。”
老觀主所謂的便宜師侄,當然就是上桿子喊師叔的白玉京陸掌教了。
陸沉有五夢七心相,其中一夢一心相,很難分清楚是一是二。
此外躲起來好似一條網之魚的白骨真人,以及已經被陸沉收回的儒生鄭緩,是五夢之二。
藕花福地,曾經得到那只銀蓮花道冠的“呆若木”俞真意,還有那只能夠勘驗文運的黃雀,是陸沉在修行路上,由大道顯化而生的七心相之二。
小陌被拉著坐在一張木桌旁,桌面如水紋微,細看之下,竟是有別于蓮藕福地的另外一座藕花福地。
落座之前,小陌不忘與那青年道士笑著自我介紹一番。
剛剛為老觀主大弟子沒幾天的王原箓,滿臉寵若驚,穿棉布道袍的干瘦道士,其實早就束手而立在桌旁了,聽到那位前輩的介紹,王原箓趕忙稽首,就差沒有以頭點地了。
老觀主笑著點評自己的這位開山大弟子,“焉兒壞,好苗子。”
王原箓覺得這兩個說法,都跟自己沒關系,只是沒膽子反駁。
小陌點頭道:“修道資質之好,實屬罕見。”
“至于屋里那個幫著煉丹的,不提也罷,唯一可取的,就是修道還算勤勉了。”
“大晚,不耽誤他為后起之秀,修行一事,只要達到資質這道門檻,就要比拼后天努力和一點運氣了。既然有了勤勉修行的道心,又是碧霄道友的記名弟子,運氣能差到哪里去,想必未來山巔,肯定能有他的一席之地。”
屋那個忙著煉丹的小道,聽見了這番暖心話,差點沒激得當場落淚。
老觀主咦了一聲,“道友好像還沒喝酒啊。”
小陌手一拍桌子,笑道:“如碧霄道友所說,我們先忙正事。”
當然就是喝酒了。
老觀主一揮袖子,桌上擺滿了自釀的三種酒水,還有三碗白碗。
三種年份的仙釀,分明名為百年,千秋,萬歲。
小陌聽過碧霄道友的解釋,就先拿起一壺百年酒,不著急喝其余兩種酒水,人生幸事之一,就是苦盡甘來,漸佳境。
揭了泥封,小陌倒滿一碗酒水,仰頭滿飲一口悶,再倒了兩碗,都是一口飲盡。
與碧霄道友釀酒與飲酒,從不知勸酒為何。
老觀主亦是如此喝酒,陪著小陌,連干三碗。
老觀主突然皺眉道:“怎麼回事,那把飛劍?”
小陌笑道:“剝離出去了,送給了一個資質很好的小姑娘。”
王原箓已經挪步,去茅屋檐下那邊蹲著雙手袖了,聽得眼皮子打,飛升境純粹劍修,做事都這麼豪爽嗎?
老觀主抬起手,掐指一算,“這個小丫頭片子,資質是好,屬于那種應運而生的天材了。你這把本命飛劍,若是認了師徒名分,倒也不算白送。”
小陌搖頭道:“沒有師徒名義,無所謂的事。”
老觀主哈哈笑道:“不愧是道友,如此才對味。”
桌上的百年酒,數量反而最。
由此可見碧霄主的待客之道。
小陌一拍腦袋,立即起,從袖中出兩件見面禮,走向茅屋那邊,分別送給檐下的青年道士,和屋的煉丹年。
都沒跟這位出手闊綽的山上前輩如何客氣,一個是真心窮怕了,一個是打小就心大。
等到小陌返回座位,老觀主以心聲問道:“何時才算還完債,真正恢復自由?”
小陌意氣風發,手指了指滿桌子酒水,“一張桌子兩道友三種酒,豈不是早就自在了?”
老觀主笑著點頭,問道:“你有沒有見過鄭居中?”
這家伙在天外跟余斗干上了。真打肯定是真打了,不過雙方都有默契,不會往死打,畢竟犯不著。
到了他們這種境界的,除了箱底的幾手絕活不宜過早抖摟出來,否則就算是那種點到即止的切磋道法,道行深淺,手段多寡,殺力高低,防強弱,就都差不多有數了。
小陌搖頭道:“暫時還沒有跟這位鄭城主打過照面。”
老觀主隨口說道:“那把古鏡你帶回落魄山便是,至于那個岑鴛機的子,腳來歷,大致與青冥天下翥州某個宗門,有些淵源,不過岑鴛機的前,來頭不如那個朱鹿的那麼大,讓陳平安不用多想就是了,過去的事就過去了。陸沉一向是在大街上拉屎不屁的。”
小陌都沒有道謝,只是抬了抬酒碗,一飲而盡。
很理所當然的事。
顯而易見,陳平安還是小覷了小陌跟老觀主的私誼。
老觀主沒來由笑道:“遙想當年,那麼一長串隊伍,跟在個頭別木簪的道士屁后頭,走在路上,如蛇蜿蜒,很是懷念啊。”
小陌點點頭,記得當年走在隊伍最后邊的“啞”年,就是如今的道祖。
當時跟在“仙尉道長”邊的那一小撮早期“道士”,幾乎都得道了,最不濟也是個地仙。
老觀主喟嘆一聲,“功遂退,天之道也。”
小陌說道:“不管是求道之心,還是打架本事,你都不如他。”
客人的這句話,雖然是……大實話,依舊聽得屋年汗倒豎,繃,就怕外邊掀了酒桌就干架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