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原箓雙手袖，瞪大眼睛，呆呆看著那個哪壺不開提哪壺的前輩，學到了學到了，竟然還能這麼當訪客？

他們心知肚明，這可是師父他老人家最不聽的一句話了，沒有之一！

陸沉不敢說，冠吾洲同樣不敢說，白玉京天仙道不敢說，甚至整個青冥天下的山巔修士，都沒誰敢說吧。

不曾想老觀主只是舉起酒碗，灑然笑道：“喝酒喝酒。”

小陌眼神清澈，微笑道：“但是我只跟落寶灘碧霄主是朋友。酒好，道友更好。”

老觀主放聲大笑，心暢快。

在落魄山那邊，沒能見著陳平安和裴錢，李槐就帶著狐魅韋太真回到了祖宅，可惜早年的街坊鄰居多是搬去了州城。

也好，省得李槐解釋什麼。其實小時候穿開那會兒，虎頭虎腦的李槐，就經常跟婦人婆姨們湊一堆，聽們聊家長里短。

林玉璞和董半城，一起走了趟牛角渡，接到了一位來自大驪京城的同窗。

是早就已為人婦、連孩子都已親的石嘉春，婦人當然不可能再像小時候那樣扎倆羊角辮了。

石嘉春玩笑道：“董水井，不仗義了啊，我在京城都聽說過你的大名，這麼財大氣了，就不會幫我租下一條仙家渡船，顯擺顯擺，好讓我裝一回山上的有錢人？”

董水井笑道：“財不白。”

林守一冷笑道：“石嘉春，你可能還不清楚，前些年還是董半城，如今咱們該稱呼他一聲董半洲了。別說讓掛在他名下的渡船捎你一程，就算讓董半洲白送你一條山上渡船都不算什麼，就是從他指甲里摳出點小錢。”

董水井沒好氣道：“林玉璞閉吧你，別忘了你小子還欠我一百顆神仙錢，非得我跟你收點利息才開心？”

石嘉春嘖嘖出聲，使勁打量著董水井，“以前上學那會兒，我總覺得自己才是最會打算盤的，以后肯定能做大買賣掙大錢，都瞧不上銅板兒，每天只數碎銀子，不曾想最后還是你最有錢，看不出來，真是看不出來，早知道那會兒就跟你拜個把子了。”

董水井笑問道：“是去落魄山那邊住下，還是我幫你在縣城或者州城找個地方？”

林守一說道：“肯定去州城啊，仙家客棧都姓董，”

石嘉春嘆了口氣，眼眸含笑，調侃道：“早知如此，當年在學塾那會兒就黏糊你了，甭管是大驪京城，還是仙家渡口，如今在哪兒買東西還需要看價格呢。”

董水井滿臉無奈。

石嘉春掩笑道：“我還有個兒，尚未找到好人家，上次京城婚宴，你肯定見過的，董水井，有沒有想法？”

林守一笑呵呵道：“董半洲，還愣著做什麼，趕喊丈母娘啊。”

董水井黑著臉，“羊角辮，別太過分啊，開玩笑也要有個限度，別學林玉璞。”

石嘉春回過神，驀然瞪大眼睛，直愣愣盯著林守一，“林玉璞？好個林守一，記得元嬰還沒幾年呢，就夠嚇唬人的了，如今竟然是玉璞境的神仙老爺啦？！”

董水井點頭道：“可不是，如今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平時說話橫著呢。”

石嘉春還是孩子氣，捧腹大笑，好不容易止住笑，手了眼角，擺手道：“不開玩笑了，董水井，幫我在小鎮找個落腳地兒就行，州城離著落魄山還是太遠了，我不比你們這些當神仙的，云里來霧里去的都是家常便飯，這一路暈船，暈得我比懷孕還難，實在是遭罪。住在小鎮就好，門路的，每天還能散散步。”

董水井點頭道：“我在福祿街和桃葉巷那邊都有宅子，不過掛在別人名下，你可以挑一棟。”

林守一笑呵呵。

石嘉春就選了桃葉巷的宅子，董水井祭出一艘符舟，說石嘉春暈船，讓境界更高的林玉璞幫著掌舵。

到了桃葉巷那宅子門口，董水井打開門，繞過一堵仙家石材打造而的影壁，進了前院，問石嘉春滿不滿意，石嘉春說小時候做夢都想住這邊，有什麼不滿意的。董水井再將一串鑰匙遞給石嘉春，說宅子空得久了，只是讓人定期打掃，所以很快就會有幾個州城客棧的子，趕來這邊打掃庭院。林守一還是笑呵呵，石嘉春就是嘖嘖嘖。吃力還不討好的董水井憋屈不已，笑罵一句。

林守一問貴府有沒有備好的茶葉，董水井說自己也沒來過這里，不清楚，想喝茶就自己找去。

林守一去翻箱倒柜，約莫是今年新茶尚未上市的緣故，就沒找著，他們就與石嘉春聊了會兒，然后去找李槐。石嘉春沒有跟著，說自己逛逛去，出了院子，獨自散步在故鄉，騎龍巷歲鋪子跟草頭鋪子相鄰，早先都是石嘉春家的產業，后來因為舉家搬遷去了京城，就轉手賣給了陳平安。

眼角已有魚尾紋的婦人，在歲鋪子花錢買了幾塊糕點，石嘉春瞇眼而笑，味道依舊很好。

這些年的相夫教子，沒什麼不好的。

至于昔年學塾同窗們，一個個飛黃騰達了，只需替他們高興就是了。

石嘉春走著走著，沒來由有些傷，想念齊先生了。

先前聽林守一說陳平安也在一個小村子開館蒙學了。

不知為何，石嘉春沒有半點意外。

記得年時，曾轉頭向窗外，看到一個黝黑消瘦的草鞋年，在門外徘徊不去，年瞪大眼睛，約莫是皮被曬得黝黑的緣故，襯托得年一雙眼睛格外明亮，他好幾次張又抿，抬起手背了額頭，終于喊出一聲齊先生。

齊先生走出學塾，站在年跟前，材修長的教書先生，微微彎腰低頭，赧的草鞋年雙手遞出一封書信。

刑部侍郎趙繇，喊了州刺史吳鳶一起喝酒，沒有選在州刺史邸，而是挑了一棟酒樓，戶部清吏司郎中關翳然，則喊來了寶溪郡太守荊寬。從一國計相轉任刑部尚書的馬沅，帽子最大，他又是上柱國馬氏的家主，所以坐主位。

在一塵封多年的小鎮舊學塾外邊，曾經同樣在此教書多年的老夫子，轉頭去，就看見了那個材魁梧的漢子。

馬瞻微，輕聲喊道：“君倩師兄。”

君倩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等到見著了先生，可別說不出話來。當年我們這撥人里邊，就數你跟小冬，在先生這邊，最會拍馬屁，還誠懇，先生聽。我們幾個在這件事上，其實都不如你們倆。”

馬瞻松了口氣，笑道：“如今有了陳平安，我跟茅師弟就可以休歇休歇了。”

君倩瞪眼道：“什麼？”

馬瞻立即改口道：“是小師弟。”

當年在先生那邊，也沒見你這麼喜歡跟我們這些師弟擺譜啊。

君倩說道：“小師弟跟你們倆還是不一樣，他那不拍馬屁。”

馬瞻笑問道：“那該算什麼？”

君倩認真想了想，也沒想出個更合適的說法。

裴錢與師父分別，離開青杏國酒花渡后，獨自回到了槐黃縣城，走在一條再悉不過的小鎮巷弄里，記得小時候去學塾上課，時常有一只白鵝在這邊蹲點似的，雙方追逐打鬧，如江湖仇家見了面，分外眼紅，幾乎每天都要過過招。打得興起了，扯住白鵝的脖子，就往墻上丟去，小老弟走你一個……當然會注意力道，如此旗鼓相當的高手，畢竟難尋，必須珍惜。

只是后來鬧出過一樁賠錢了事的小小風波，就帶著騎龍巷左右護法，繞道而行了。

那會兒師父不在家，小黑炭就覺得也沒什麼可說的。

書上說了，由奢儉難，以前裴俠在南苑國京城一個人闖江湖，可是每天把委屈當飯吃的，頓頓管飽，可不能到了師父家里，每天顧著過神仙日子了，就不得半點小委屈嘛。

說是這麼說，可到底是難以釋懷的委屈事，誰讓小黑炭記好。

只是等到跟著小師兄 走了一趟劍氣長城，見著了師父，小黑炭就真覺得沒什麼了。

那座傳說中的劍氣長城，果真比云海還高哩，到了晚上，頭頂就是三明月，天高地闊！

返回家鄉的時候，大白鵝說我們心里的每一個委屈，就是稻田里的一棵稗草。

大白鵝還說，只要一個人的心田足夠寬廣，就可以不用去管幾棵冒頭的稗草了。

裴錢覺得大白鵝說得有道理，至有自己師父的一功力！

今天走下騎龍巷的層層臺階，裴錢先去草頭鋪子跟趙登高和田酒兒打過招呼，聊了幾句，發現鋪子這邊多出了個二掌柜的道士。

對方自稱是林飛經，并無道號，如今拜師于仙尉道長，不是什麼二掌柜，只是在這邊打雜。

裴錢走隔壁的歲鋪子，站在柜臺后邊板凳上看書的小啞，瞧見了師父，微，聲音細若蚊蠅。

裴錢只當沒聽見，都是給人當弟子，這一點，真不像自己。

自己小時候，每次喊師父，從來震天響。

石在店鋪后院那邊忙著，裴錢挑開簾子，來到后院，笑道：“石掌柜。”

石輕聲道：“回了啊。”

裴錢嗯了一聲，“師父讓我們近期都回一趟落魄山。”

石問道：“你們吃頓飯再上山？”

裴錢點頭笑道：“本就踩著點進鋪子的。”

石看著那個亭亭玉立的年輕子，如今知書達理得就像書香門第里走出的，這在前些年，真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裴錢還是小黑炭那會兒，那是真鬧騰啊。

裴錢從袖中出一份禮，低嗓音道：“石姐姐，路上順帶買的，先去了隔壁，酒兒姐姐也有一份的。”

石趕忙停下活計，了手，笑著接過手，跟裴錢道了一聲謝。

老龍城上空，一艘來自桐葉洲的洲渡船，眉心有痣的白年坐在船欄上，眉眼笑意，絮絮叨叨個不停，嗯，那就諂，欄桿旁站著一個懸酒壺佩狹刀的紅子，大概這就鹵水點豆腐一降一。這般場景，把一旁謝謝給看得很是羨慕，又不敢流出來，于祿詢問崔東山，這艘渡船會不會停泊某云海中，因為聽說那邊有一種罕見的云腳魚，他打算拋竿垂釣一番，崔東山說照理說是不停的，不過沒事，咱有錢啊！

曹晴朗在給鄭又乾傳授一些訓詁竅門和讀書心得，崔東山轉頭說又乾啊，這可是你曹師兄好不容易琢磨出來的獨門心法，可不能左耳進右耳出啊。

鄆州嚴州府那邊的村塾，今天下了課，蒙們一哄而散，魚的魚，有放紙鳶去的，各自群結隊。

趙樹下在走樁，寧吉有些為自家先生打抱不平，因為又有退學的蒙了，都是第三個了！

最早是個喜歡罵街的潑辣婆姨，強行拽走了自家孩子，前不久又有個埋怨先生不該打戒尺的，今天是一個家長嫌棄學塾課業安排不靠譜的，都轉去了浯溪村那邊上學，炊煙裊裊里，青山綠水間，陳平安躺在竹椅上休歇，了眉心，紙上得來終覺淺，教書真是不容易，他還得經常帶著尿子的孩子一起去溪邊，幫著洗子，也有些借口上茅廁的蒙，膽子是真大，一去就不回村塾了，只顧著鄉野間玩鬧，一瞧見青衫布鞋的教書先生過來逮人，要麼躲，要麼撒跑得飛快。不過好在更多的，還是一張張稚的臉龐，一雙雙清澈的眼眸，有模有樣，每天都在念書識字，每天都有瑯瑯書聲。

陳平安轉過頭，怔怔向檐下的那串鈴鐺，陳平安緩緩收回視線，輕輕閉上眼睛，雙手疊放在腹部，豎耳聆聽，鈴鐺好似留客，在與過路的春風說著悄悄話，叮咚叮咚叮叮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