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切水落石出,馬瞻無地自容的時候,大師兄還是那個大師兄,沒有安馬瞻,反而眼神冷冷,用一種略帶譏諷的語氣,撂下一番蓋棺定論的言語,好似臨別贈禮,送給這個昔年的師弟馬瞻,一個明明是心最為崇敬他師兄崔瀺的同硯。
馬瞻背靠學塾墻壁。
將崔師兄的那些誅心言語,原原本本說給君倩師兄。
“馬瞻,你原本可以為披云山林鹿書院的山長,兼任大驪吏部尚書,這是我給你安排的退路之一,可惜你自己不要,我總不能求你收下。所以說啊,你到底是多蠢,才會自以為一個人的公心私心,是可以拿來加減乘除的?”
“其實你一直不明白,你的不聰明,從來不在讀書不開竅,先生當年總說你讀書是笨了些,你以為是先生在否定你,其實是句好話。所以你并不清楚,老秀才私底下時常讓我多學學你,記得有一次,老秀才喝高了,很是洋洋自得,嘿,我們文圣一脈,要出個厚積薄發、大晚的真正醇儒了!”
“到頭來,曬書一般,將暗面的人心放在太底下,丑陋不堪,慘不忍睹。”
“事已至此,就算當先生的那個老秀才,他能原諒你,你馬瞻自己當真能夠原諒自己嗎?一個什麼都沒能改錯和彌補的學生,又有什麼臉面原諒自己,再去見自己的先生?”
不知不覺,馬瞻已經坐在地上,背靠著墻。
“我崔瀺之所以破例說幾句刻薄言語,是因為這些年來,偶爾會想起當年那個來自一個貧苦小地方的年輕人,千里迢迢,登門求學,在多如過江之鯽人心百態的那麼多求學書生當中,衫窮酸,兜里僅剩最后一點盤纏,他不是想著給自己留點路費返鄉,而是管不住手,咬咬牙,都要在書肆那邊買了本價格不便宜的書籍,只當給求學不的自己,多多留個念想。我當時湊巧也在書鋪,就問這個年輕人,姓甚名甚,為何要買這本書,可真是當了冤大頭了,既然書上的學問容都是一樣的,何必要買這本所謂的刻善本。他說自己名馬瞻,字惠君,他還說自己的志向,是修齊治平,更要建功立業,以后為家鄉的老百姓做點實事。”
說到這里,馬瞻神木然,呆呆無言,然后抬起頭,笑道:“君倩師兄,我這次本來就是悄悄而來,千萬別告訴陳平安,更別跟先生說這個了。”
君倩點點頭。
馬瞻出一個笑臉,“君倩師兄,我可知道你是個藏不住話的,可不能失言啊。”
君倩笑道:“保證。”
早知道自己就不來見馬瞻了,該讓小師弟頭疼去的。
一個人的委屈,可能來自外人的不認可,但是邊親近之人的不理解,興許更讓人自我懷疑和自我否定,更傷心。
那麼更進一步,如果一個自己心深最認可、最敬重的人,徹底否定了自己,他又該何等傷心呢。
馬瞻就是如此。
就像先前馬瞻那番言語,唯有稱呼早已叛出文脈的崔瀺,還是崔師兄,其余幾個先生的嫡傳弟子,馬瞻都是直呼其名。
馬瞻不知想起了什麼,臉上竟然泛起些笑意。
崔瀺當時說自己是“偶爾想起”某人某事。
而馬瞻直到今天,直到這一刻,哪怕被崔師兄那麼否定了,馬瞻還是對當年在書鋪那場偶然相逢,記憶猶新,銘刻在心。
在那間滿是書墨香氣的書鋪,最后那個滿書卷氣的儒衫青年,神溫,耐心聽過馬瞻的言語過后,他便微笑著自我介紹起來。
你好,我崔瀺,是文圣的大弟子。
從現在起,你大概就是我們文圣一脈的記名弟子了,因為我答應了,還得先生點個頭,算是走個過場吧。
但是以后能不能為我們先生的室弟子,馬瞻,你要靠自己,當然求學路上到任何問題了,不必勞煩先生,可以問我。
馬瞻呼出一口氣,笑著站起。
能夠為先生的學生,崔師兄的師弟,此生足矣,無憾了。
曾經的文圣首徒,其實那些年崔瀺的待人接,永遠彬彬有禮,氣態溫和,平易近人。
書上早就有那個語,就像就在等著崔瀺的出現。
冬日可。
就在此時,一襲青衫憑空出現在君倩邊。
他滿臉疑問道:“馬瞻,我很奇怪,都過去這麼久了,你還是沒想明白崔師兄為何要跟你多說幾句嗎?”
馬瞻認清對方份后,立即怒目瞪向那人一旁的君倩師兄。
君倩一本正經耍無賴道:“我只是說了保證兩個字,也沒說保證不說出去啊。”
馬瞻沉默片刻,“怎麼說?敢問陳山主,我崔師兄言語奇怪在什麼地方。”
既然對方對自己直呼其名,馬瞻也就稱呼對方為陳山主了。
如此更好。
陳平安說道:“崔師兄說的容,當然句句是真,給你留了退路,罵你蠢笨,有人心暗一面,不忍直視,自己都不敢在太底下曬書,崔師兄偏不給改錯的機會,讓你始終難以原諒自己,每天自怨自艾,悔不當初,先生對你曾經寄予厚,你卻始終看輕自己,同時心深嫉妒齊師兄,最后崔師兄來了個最狠的,讓你看到一個曾經好的自己,那可是一個連他崔瀺都愿意代師收徒的讀書人啊。”
馬瞻默不作聲,眼神黯淡,心如死灰。
君倩眼觀鼻鼻觀心,打定主意,堅決不摻和這種同門訌,實在是同樣的虧吃太多了。
這是早就被他琢磨出來的一個好習慣了,至多師兄弟間鬧到手打架的地步了,再上前去勸個架,至于打架之前的吵架,看熱鬧就好了,省得事后里外不是人。左師兄揍齊師弟,或者齊師弟追著崔師兄干架,又或是齊師弟拉上先生去揍左師兄,君倩最早都會拉架,次次結果都不是特別好啊,人家師兄弟兩個是和好了,就數他君倩兩邊不討好,好嘛,我好心勸架,都了煽風點火?
見對方都沒還,不然陳平安就要還手了。
你馬瞻都有臉來這座舊學塾,就沒臉去落魄山?
架子還大,真當自己是師兄了?
再等了一會兒,馬瞻還是閉不言。
陳平安這才繼續說道:“崔師兄是因為覺得你還有救,才值得他說幾句所謂的刻薄言語,可惜事實證明,你仍然無法自救。”
馬瞻問道:“怎麼講。”
陳平安故作驚訝,咦了一聲,問道:“怎麼說,怎麼講,接下來是不是還要問,陳山主,怎麼談,怎麼聊?”
馬瞻一時啞然。
君倩只能忍住笑。
陳平安搖搖頭,“同樣是傳授師弟書外的心上學問,你馬瞻的難度,至多就是考個舉人,結果你還考不中。在我這邊,師兄親自出的那份問卷,難度可是考個一甲三名,才算勉強合格,考中狀元才算一個‘良’字考評。”
停頓片刻,陳平安自顧自笑道:“當然了,我也沒考中。”
馬瞻點點頭。
陳平安收斂笑意,正道:“崔師兄是故意引你去思量‘原諒’二字的,就是要讓你在這個詞語上邊鬼打墻,當年你就咬鉤一次了,結果第二次仍然如此。崔師兄說你一句蠢笨,其實都算客氣的了,換我,算了,我輩分不夠,臉皮不厚,就只是個無親無故的陳山主,哪有資格罵你,我們文脈,又沒有將馬瞻除名,你有臉喊君倩師兄,我可不好意思喊你馬師兄。”
陳平安說著說著,就味道不對了。
君倩趕咳嗽幾聲,其實很想開口提醒一句,但還是忍住了。
小師弟,你罵人歸罵人,可別牽連自己啊。
君倩師兄,我能忍住不手就已經很不容易了,你還想怎樣?
你再這麼罵下去,小心馬瞻翻臉。
他媽的,翻臉就翻臉,我打不過師兄崔瀺,還打不過一個馬瞻?
那你繼續罵,師兄我可是見過大風大浪的,倆吵架的,不是各自唾沫四濺,就是吵到最后,腦袋頂著腦袋,君倩師兄都見識過。
陳平安說道:“馬瞻,我問你,你為何要苦苦糾結于是否原諒自己,或是被他人原諒?崔師兄要的就是你這輩子都不去想著原諒自己,甚至不管你以后做了什麼,做了多好的、正確的、能夠讓你良心可以好些的事,都要堅持不去原諒曾經犯過錯的自己,唯有這樣的馬瞻,才真正值得他崔瀺和你馬瞻的先生,去原諒啊。”
馬瞻一團漿糊,呆滯無言,真是這樣嗎?就只是這麼簡單嗎?可好像又很難,并不簡單?
陳平安說道:“我們先生曾言,言而當,知也。默而當,亦知也。”
“那麼在我看來,言與默,說與不說,理與行,做與不做,都是要兩兩一致的,做到了,就是醇儒,不必文廟那邊給份,送頭銜,就已經是正人君子,小到個人,門戶,家族,大到書院,郡縣,一國,天下,想來都是如此,此理無二理。”
“首先,犯錯之錯,能改就改,錯了一錯就改一錯,事上改錯,心上認錯。”
“其次,若是錯無改錯的機會了,確定已定局,絕不可自欺欺人,將錯就錯,在心與事上輕輕揭過。而是盡量補救,事后永遠不去自我寬恕,不去想著原諒自己,絕不就此翻篇,要一直為此愧疚,且難著。”
“人心之上,公私需分明,對錯是非,同樣不可加減。錯一即是一錯,所謂補救,先讓自己不去犯同樣的錯誤,此外更需要對二對三,乃至于對十對百。”
“最后。”
陳平安說到這里,笑道:“最后是如何,你自己想去。”
君倩仔細聽著,其實一直在點頭。
馬瞻正襟,神肅穆,先直腰桿,再與陳平安作揖。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剛想要作揖還禮,卻被君倩手抓住胳膊,搖搖頭,示意不用還禮,同理,你且著。
陳平安這才站在原地,了對方這鄭重其事的作揖一禮。
君倩以心聲笑道:“這些道理,說得不錯。”
陳平安長舒出一口氣,同樣以心聲笑道:“畢竟是先生的關門弟子,再說了,我如今的學生,茫茫多。”
就是跑了三個學塾蒙,虧得小米粒暫時不知此事。
不行,趙樹下還好,是知曉自家門風的,但是忘記提醒寧吉了,他可不知道小米粒打探消息的能耐,自己得趕回去。
裴錢曾經泄過一個,其實小米粒有本不示人的寶典,其實就是一本薄薄的小冊子。
文字容不多,但都是如何當好耳報神的心得,今天寫幾個字,明天寫個語或是一句話,反正每次只寫一頁,積多,也快半本了。
比如那本籍上,開篇第一頁,就只是寫著“多看多聽且說,切記切記!”勤串門,多走,察言觀,眼觀八面耳聽四方,旁敲側擊,顧左右而言他……兵書有三十六計,只要爭取每天學一條計策,三十六天過后了不得哇哇哇……(備注:必須多寫幾個哇,更能激勵自己)……以誠待人,不說假話,但是必須虛實不定,讓人不著頭腦……
落魄山的山門口桌子那邊,小米粒聽著好人山主一位新收學生的幾句無心之語,皺著兩條小眉,氣呼呼道:“火大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