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如意冷不丁問道:“吳道長,你覺得我如果膽大包天,不計較那些山水場的忌諱,明兒就去挑一座城隍廟或是文武廟,備好一紙訴狀,燒符投牒到那座西岳山君府的糾察司!你覺得可行不可行?!”
洪判已經升遷調任去往大驪陪都附近的一個小州,擔任一州城隍爺,州是不大,但神位品秩可是與那大名鼎鼎的州一般高!
而紀小蘋作為佐,跟隨洪判一并離開了玉宣國京師都城隍廟,當然不可能繼續擔任那邊的司主了,名義上看似“貶謫”,其實神位依舊與舊職相同,還是一種屬于場的重用了。
事實上,洪判和紀小蘋卸任之后,通知薛如意,說與鹿角山那邊打了一聲招呼,但是如果科舉結果沒有任何改變,就意味著沒有用,做事千萬別沖,他在上任擔任大驪本土州城隍爺之后,會盡量想辦法,將此事告知中岳掣紫山的一座儲君之山。
道士笑道:“隨你,但是事先說好啊,寫狀紙這種事,我可做不來,給再多錢都免談!”
薛如意嘆了口氣,“有膽子掙錢,就沒膽子仗義執言嗎?”
道士笑了笑。
掩笑道,“你媳婦當年咋個瞧上你的?圖你的才啊,還是垂涎你的相貌啊?”
道士站在那邊傻樂呵。
薛如意跳下秋千,手扶住一繩子,面朝那位道士,鬼展笑道:“裝神弄鬼的吳道長也好,不是劍修卻仰慕劍修的陳劍仙也罷,當鄰居這麼久了,我知道你膽子再小,也還是個好人!”
“好眼!”
道士豎起大拇指,“實不相瞞,貧道年輕那會兒走江湖,有個化名,就陳好人!在異鄉掙下了一份好大名氣。”
薛如意神認真說道:“好話已經說了,明兒你就搬出宅子吧,不是趕人,是勸你遠離是非,犯不著一不二不搶,憑本事掙錢而已,卻落個一黃泥的下場。”
道士笑問道:“薛姑娘,聽口氣,你是真要燒符投牒告狀啊?”
薛如意故作輕松道:“可能很快就反悔了,你后天就可以搬回宅子了。”
一州西岳甘州山,山君佟文暢。
那也是薛如意敢想的?
而西岳擁有兩座儲君之山,除了已經注定靠不上的那座鹿角山,其實還有一座鸞山,山勢巍峨不可攀,主峰高過甘州山數倍。
雖說也還是不太敢想,可是鸞山比起甘州山,到底是著頭皮,壯著膽子,試試看的。
至于眼前這個外鄉道士,他好像除了掙錢和鬼畫符,竟然還略懂一些氣的本事,竟然看出隔壁的年張侯,是一位祖蔭庇護、且有文運在的碧紗籠中人。雖然是觀海境的鬼,可是氣一道,涉及命理,玄之又玄,可不是尋常練氣士所能掌握的,唯有那種得道之士,或是城隍廟文運司的主,才敢說自己通此事,當然,能掐會算的道士,估計也可以算一個?
道士曾問為何不去當個朝廷封正的山神娘娘,總好過在京城這邊看人臉。
隔壁年有一幅祖傳的字帖,總計三十六字,被慧眼如炬的洪判說是三十六驪珠,藏著一門高深純正的導引,可以算是張侯的立道之本,但是的訓詁學問,實在一般,而那位洪老爺與紀姐姐,畢竟是冥一途的吏,不宜為間年泄天機, 所以薛如意就只能著頭皮,四搜尋 ,一邊辛苦自學,一邊為張侯解,這才讓年步修行之路,為二境練氣士。
然后就被那個道士“假裝世外高人、還真就被他裝到了”。
因為按照道士的正確句讀之法,再有償傳授了一門府開門和火法日煉,張侯竟然當真破境了,已是柳筋境練氣士了!
一開始道士還不太愿,說自己就是個道士,哪敢誤人子弟。
等到薛如意主提出要購買那幾種鬼畫符,財迷道士見風使舵,立馬轉口,說早就看出樂張公子是修道奇才……
不過就連洪判和紀小蘋,上次他們來到這邊,與薛如意算是道別,都沒能看出那個中年道士的腳、來歷,紀小蘋說就只有兩種可能了,要麼是個道行高深的陸地神仙,要麼就當真只是個每天擺攤掙點辛苦錢的下五境練氣士了。
因為一個售賣春牛圖年的緣故,薛如意曾經覺得那道士是個鐵石心腸又道貌岸然的腌臜貨,當時差點被趕出宅子,后來見他實在可憐,就算了,再加上最后發現對方其實并非那種人,讓對這個道士的印象隨之大為改觀。
既然認定他是個好人,就甭管什麼份,是不是真道士假劍仙什麼的了,早早離開宅子,天大地大的,哪里不能掙錢呢。
道士笑問道:“薛姑娘,真想清楚后果了?要是相護,你告狀不,反而被某座山神府關押起來,你的那個賭約和誓言怎麼解決,隔壁的張侯又怎麼辦?”
薛如意抿起,輕輕點頭。
道士默不作聲。
人間很多委屈,經常來自做了一件對的事,但是偏偏被邊所有人孤立,其實沒有錯,這很好,完全不必為此自我懷疑。
但是如果做事之前,就已經明明白白知道會有怎樣的后果,就是更好,若是再有同樣的事,不做了,沒什麼,還要再做,就是最好!
道士開口笑道:“我聽薛姑娘一句勸,明天就搬出宅子,那麼薛姑娘能不能也聽我一句勸,告狀一事,放在今年清明之后?”
薛如意忍住笑,“怎的,告狀一事還要翻看黃歷,有無黃道吉日啊?說來聽聽,哪句老話告訴你的老理兒?”
道士眼神清澈,不說話,只是笑向,或者是邊的那架秋千。
薛如意一時間猶豫不決。
道士卻直接幫下了決定,“就此說定。”
薛如意松開手中的繩子,抬起雙手,使勁著臉頰,撇撇,“我要是早就認得鸞山那位鐵面無私的山神娘娘,呵!”
終究是一頭孤魂野鬼,換平時,別說告狀遞到鸞山,都不敢隨便靠近這種儲君之山的山神府。
道士說道:“貧道也不認得。”
然后道士又補了一句,“但是貧道認得佟山君。”
薛如意笑問道:“你認得佟山君,佟山君認得你嗎?”
中年道士一時啞然,試探問道:“貧道說都認得,你信嗎?”
薛如意笑得合不攏,道:“你說呢?!”
道士拱手笑道:“薛姑娘,那咱們就山水有重逢,后會有期?”
薛如意點點頭,想起一事,“對了,你說的那個鐘姓朋友,什麼時候幫忙介紹介紹?”
道士自稱有幾個山上朋友,絕頂厲害。其中就有一個姓鐘的朋友,會幫忙引薦。
道士笑道:“好說。只說我的朋友,一定可以為朋友。”
“口氣恁大!”
薛如意終于忍不住捧腹大笑起來,手指向那個道士,“咋個不說自己陳平安呢,還陳好人,哈哈……”
道士滿眼笑意,卻是臉佯怒道: “放肆,即便不喊陳山主陳劍仙,你不得喊一聲陳公子啊!”
看著眼前中年道士,再想著那個陳公子的說法,又想起某個流傳很廣的說法,全不押韻,打油詩麼。
先生貌清俊,青衫白玉簪,劍當空錯,欻然人頭落……
再回頭來看眼前這個中年道士,歪瓜裂棗不能算,勉強能算模樣周正吧,且不說什麼陳山主陳劍仙,道長你捫心自問,跟“清俊”沾邊嗎?
先咳嗽幾聲,再啊忒一聲,轉頭作勢就要吐唾沫。
中年道士語調上揚唉了一聲,轉就走,“何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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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黃縣城,舊學塾外。
君倩說道:“人非圣賢孰能無過,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馬瞻笑容愈發苦,“君倩師兄,你有所不知,當年大師兄本沒有給我親自改錯的機會。”
原來當年馬瞻死后,作為大驪國師的師兄崔瀺,只是聚攏了馬瞻的魂魄,然后就讓后者一直看著,什麼都不能做。
“何況我那會兒,也不覺得自己有錯,始終認為山崖書院,太過松散了,相較于齊師兄的什麼都不約束,任由那些讀書種子去往別國求學,至有八學子,就那麼一去不歸了,回來的讀書人中,其中一,還是在外邊混不下去的。所以我更認可吏部侍郎沈沉的做法。選擇離開是你們的自由,那麼你們以后在大驪能不能當上,就沒那麼自由了。”
君倩說道:“我確實不會安人。”
何況他也不了解當年的彎彎繞繞,是非曲直,只是單純覺得既然小師弟愿意邀請馬瞻來這邊,就等于認可了馬瞻在自家文脈的師兄份。
小師弟認可,其實就等于先生依舊承認馬瞻是自己的學生。
不然君倩跟馬瞻,甚至是茅小冬,當年關系其實都比較一般。
見氣氛有點沉悶了,君倩只好沒話找話一句,“我猜大師兄是故意給你挖了個坑。”
馬瞻搖頭道:“蒼蠅不叮無蛋。同樣是當師弟的,大師兄就不會如此算計茅小冬。”
“茅小冬的志向,只在教書育人,傳道授業,讓好學者皆有所學,他顯然比我更像一個醇儒。我私心太重,一心想要掌控山崖書院,換我來當山長,改弦易轍,好讓大驪王朝的讀書種子,水不流外人田,一個都別想跑到外邊去沽名釣譽,再大搖大擺回來當。等我為儒家書院的正人君子,再雜糅崔師兄的事功學問,進大驪廟堂擔任禮部尚書,最終為儒家圣人,進文廟擔任陪祀圣賢!”
“那會兒,我想著我們文圣一脈,先生的神像被遷出文廟,所有著作都被浩然天下列為書,甚至神像都被王八蛋給砸了!崔師兄離經叛道,等于與文脈徹底劃清了界線,左右倒好,出海訪仙,轉去一心專注劍道了!你劉十六雖然是先生的室弟子,卻從來就挑不起文脈的大梁,境界高有什麼用?他齊靜春就只會守著一座與大驪京城只有幾步路的山崖書院,專程趕來寶瓶洲這邊,非但不幫著崔師兄,反而掣肘崔師兄,難道他齊靜春真心半點不念師兄弟的誼,就只會窩里橫?!”
聽到這里,君倩沒有生氣,反而小有幾分心虛,畢竟馬瞻埋怨自己的,挑不出病,師兄弟幾個,確實就數他最不靠譜,屁用沒有。
至于罵左師兄和齊師弟的容,反正他們倆,肯定都是無所謂的。左師兄聽見了,至多是著馬瞻的腦袋,說句“自家話”再手吧。
馬瞻臉慘然道:“結果大錯特錯,好像從來都是這樣,明知道自己學什麼都慢,崔師兄不用說了,先生總說崔師兄都快可以教他學問了,齊靜春天資過人,能夠舉一反三,那麼多的圣賢書籍,他只需讀過一遍就能夠融會貫通,我當年每次與他請教學問,不管是多麼生僻的書籍,多麼冷門的學問,他好像早就看過了,早就有竹,至于那些沒有看過的,齊靜春就讓我將整篇容讀給他聽,齊靜春聽了一遍,就能夠為我解,他總是對的,因為我拿著同樣的問題,很多次私底下去找先生,先生的答案,與齊靜春的說法,至多是小有出,去問崔師兄,也是差不多的答案。我本來以為慢就慢些,大不了就不跟齊靜春比好了,我只要在學問一途,爭取不出錯就好,我跟茅小冬不一樣,他是誠心誠意給齊靜春當副手,要當個教書先生,我卻是因為崔師兄在大驪王朝當國師,才來這邊的。”
當初與他馬瞻勾結的,觀湖書院的崔明皇,就是師兄崔瀺所在家族的崔氏子弟。
可越是這樣明顯,馬瞻就越是無所謂,確有私心,但是自認私心再大,都大不過想要重振文圣一脈的公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