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帶著郭竹酒和謝狗,還有掌律長命,一起進蓮藕福地,要先去一趟尚于封山狀態的狐國。
同乘一艘符舟,穿過層層云海,謝狗實在無聊,悶得慌,就站在船頭,呼呼喝喝的,一次次遞出手掌,驅散兩邊的云海,或是在云堆里打出個窟窿。
小陌去了青冥天下喝酒,心不太好。
陳平安從自家歲鋪子要了些糕點過來,打開食盒,遞給郭竹酒一塊杏仁,郭竹酒雙手接過,高高舉過頭頂,謝過師父賞賜,這才混圇吞下,陳平安又給和長命都遞過去一塊桃花糕,笑著讓郭竹酒慢些吃。長命坐在山主一旁,瞇眼而笑。
人間勝景,山河如一幅壯麗畫卷。
哉此畫也。
謝狗收起拳法,做了個氣沉丹田的手勢,坐在自家小山頭的盟主邊,問道:“郭竹酒,那個曹慈真有那麼拳法無敵?連我們山主都贏不了?”
在陳山主這邊,謝狗不方便稱呼郭竹酒為盟主。
陳平安其實門兒清,不過對于這些拉幫結派的座座小山頭,山主大人向來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假裝不知。
郭竹酒點點頭,“必須厲害啊,打得過師父,能不厲害嘛,曹慈簡直就是厲害得一塌糊涂,必須武道無敵,不過歸結底,曹慈還是占了比我師父年紀更大的便宜,他若是晚生幾天幾個月的,說不定就要跟在我師父屁后頭吃灰塵了。”
若是曹慈拳法不厲害,輸拳的師父如何自?
謝狗使勁點頭,深以為然。
長命以心聲說道:“公子,福地尚無本土劍修出現。”
作為這座蓮藕福地份蔽的“史”,掌律長命這些年一直切關注著整座天下的走勢。
陳平安同樣以心聲言語道:“可能是對我的一種大道排斥,議事結束,我就會收起那個用來觀道的符箓分。”
終于得到確切答案的掌律長命,小心翼翼建言道:“公子,不再等等?”
陳平安搖頭道:“命里無時莫強求,我就別拖延福地第一位劍修的誕生日期了。人心貪得無厭,道心反其咎。”
長命還是不忍心自家公子就這麼放棄一樁天大福緣,繼續勸說道:“公子怎麼就是貪心了,天予不取才會反其咎,就算晚幾年出現劍修又如何,我就不信這方天地,當真會不到公子的誠心,說不定對方就是在等明天秋氣湖……那場議事的結果?”
陳平安點頭道:“是有這個可能的。”
他在觀道蓮藕福地這座天地,想來這座天地也在觀察自己。
年時背劍誤藕花深,在南苑國京城落腳,曾在心相寺遇見那位修佛只在平常事的寺廟住持,老僧就曾有過類似的言語。
大概就如長命所說,陳平安也在等那位劍修的現世,這座天地虛無縹緲的大道,冥冥之中,也在等他這位落魄山山主、福地名義上主人的言行。記得那位浩然賈生就曾在大政篇有一語,君子言必可行然后言之,行必可言然后行之。
陳平安笑著解釋道:“想要維持九個符箓分的正常言行、思考和游歷,很吃錢的,每個舉,每句話,甚至是每個念頭,都需要開銷我在村塾那邊真的天地靈氣,耗費靈氣,不就是一顆顆神仙錢嘛。等到清明節過后,玉宣國京城那邊私事一了,我就會全部收回,然后就要閉關,爭取早點恢復上五境修為。”
七顯二,結陣有結陣的好,可以防止任何一粒心神出現意外,以防萬一收不回來,但就是需要一直消耗陳平安真的靈氣積蓄,如果單純是一符箓分游歷山河,如斷線風箏一般飄在天地間,其實并無這份額外支出,分能夠在外逛多久,取決于符箓材質的優劣。
長命無奈道:“公子的這個借口,實在是太蹩腳了些。”
收起全部的符箓分,不過是某件事告一段落,塵埃落定了。以公子幾近大家的符箓造詣,就不能再祭出一副寄托心神的分?
長命見公子不再言語,只好祭出了一記殺手锏,“公子,為一位純粹劍修,有無進取心,就高低,天壤之別。”
陳平安啞然失笑,捻起一塊糕點細細嚼著,調侃道:“是周首席傳授給山門掌律的錦囊妙計吧,得嘞,你們倒是相親相一家人,以后再拉攏了老廚子和韋賬房,再起一個山頭,豈不是要將我這個甩手掌柜的山主給架空嘍?”
長命也覺得這個說法有趣,神,笑了起來。
既然公子心中有了決斷,如果再不依不饒,就無趣了。
謝狗跟見了鬼似的,咱們落魄山的掌律長命,還會這麼笑?真真嚇人哩。
陳平安其實比較為難,自己要在霽峰閉關,需要破境重返玉璞境,那就必須收回全部芥子心神。
這場觀道“天地間第一位劍修契合天時地利人和、應運而生”的大道裨益,陳平安當然不想輕輕放過。
但是等到陳平安閉關,觀道過程就會必然出現一個空當,如果恰好在這期間,福地剛好誕生首位劍修,那陳平安就不是尷尬那麼簡單的事了。因為這意味著此方天地大道,并不認可年時就曾背劍進福地、如今更是為“老天爺”的落魄山山主。
老話說命里八尺難求一丈。若是真是一位心無旁騖的純粹劍修,當然可以強求那二尺,偏要與天地在路上爭道。
所以這也是先前陳平安帶著小陌走在大驪京城,散步期間,抬頭眼見著稚放飛的紙鳶,陳平安為何會說一句“你們純粹劍修”,而不是“我們”。
撇開偶爾從某只籮筐里撿取“飛劍”說怪話,陳平安平時跟人說話,還是比較謹慎的。
一旦與蓮藕福地的大道,強爭這二尺命,若是了,親眼得見第一位劍修的誕生,當然是最好的結果,因為同時意味著此間天地認可陳平安和落魄山作為福地主人的份。可閉關之前,若是始終不,就又有三種結果在等著陳平安,第一,陳平安閉關期間,劍修誕生,就像福地大道與落魄山表態一句,“雙方井水不犯河水”。第二,陳平安閉關后劍修尚未出現,選擇繼續觀道,此方天地見他心誠,讓陳平安得償所愿,這種結果其實也很好,好事不怕晚,同樣可以讓陳平安的東道主份,“名實”兼備。
第三,陳平安犟脾氣上來了,福地一天不給陳平安這樁仙緣,陳平安就繼續觀道一天,那麼此人間就一天都別想擁有一位本土劍修,兩邊都拖著,就看誰能耗過誰。
宛如倆鄰居,徹底惡了關系,誰都不想主退讓一步,起了一場意氣之爭的拔河,反正誰都別想過上好日子。
如此一來,上代人的恩怨,就會一直傳到后代人上,落魄山的練氣士和純粹武夫,只要進福地,不管是歷練還是游山玩水,都會被天地勝,總會磕磕絆絆。名與實,落魄山和福地大道,等于各自占據其一,誰都拿誰沒辦法,但是都可以惡心對方一下。
“修道之人的人心,瞞不過天心,人算敵不過天算。”
陳平安以心聲與長命微笑道:“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必當初要癡。可不單單是男一事啊。”
長命疑道:“公子是后悔將福地這麼快提升到上等品秩了?”
就像一種拔苗助長,只因為太過寵溺某人,這個某人就會恃寵而驕,難以約束,有恃無恐,那就干脆來個記吃記打都不記。
陳平安搖頭笑道:“沒什麼后悔的,就事論事而已。”
長命難得開玩笑,“公子說這話的時候,牙槽都咯吱作響了呢。”
陳平安抬了抬一只布鞋,笑道:“長命道友啊,你就別開這種玩笑了,尷尬得我都快摳腳了。”
掌律長命出手掌抵住,眼神,笑容溫婉。
碩人其頎,螓首蛾眉,手如荑,巧笑倩兮。
哉此文也,哉此人也。
謝狗看了眼儀態萬方的掌律長命,迷!在帽子最大的山主這邊就笑得這麼狗!
看來白景睡不著小陌,不是沒有理由的。
虧得在落魄山遇到朱斂,才稍微開點竅。
陳平安卻有些心不在焉,自顧自想著心事。
也曾想過,假設自己無法親眼觀道那個過程,那就水不流外人田,可以換個劍修,運氣,比如小陌。
小陌是陳平安心目中的首選劍修。
畢竟小陌差一點就能夠在鎮妖樓那邊,躋十四境。小陌自己無所謂,陳平安還是很惋惜的。
但是陳平安跟小陌商量此事的時候,小陌說自己對這種事沒有任何想法,何況他的練劍資質,也從不在這種事上有所增益,如果真有用,萬年之前,自己就不會與那麼多的道緣肩而過,早就是十四境的純粹劍修了。
陳平安當時不愿就此作罷,甚至搬出了個足夠厚無恥的理由,“小陌啊,萬一了呢,萬一就是在等著一萬年呢,以后我再出門,邊同樣是一個扈從小陌,飛升境劍修,跟十四境劍修,排場能一樣?”
于是小陌就給自家公子,推薦了兩個自己心中的最佳人選,周首席,白景。
說周首席同樣是福地舊人,境界又不低,既然是運氣,不如讓周首席試試看。
而白景,是練劍資質足夠好,境界足夠高,早就是飛升境圓滿了,說不得這方天地就是在等這麼一位劍修,饋贈一份大道給白景,既能幫躋十四境,又能得到一份同等的報酬,躋了十四境的白景,自然就為了整座蓮藕福地的最大護道人。
在這之后,小陌又提了兩個來此觀道的“候補”人選,“名副其實”的福地本地練氣士曹晴朗,家鄉來自劍氣長城的郭竹酒。
他們境界還是太低了,所以就需要落魄山幫他們“開天眼”,才可觀道。
在說“名副其實”這個語的時候,小陌格外加重了語氣。
家有一老如有一寶。何況還是擁有萬年道齡的小陌。
不愧是能夠與碧霄主一起釀酒的小陌,眼界見識,劍學問,都很高啊。
可能除了打不過白景,其實小陌就沒什麼缺點了?
所以陳平安就有了一個新的決定,自己先繼續觀道不間斷,等到閉關,就讓曹晴朗補缺觀道。
但是在這期間,陳平安有意帶上白景和郭竹酒一起進福地,算是……與蓮藕福地混個臉。
這還是郭竹酒第一次閑逛正兒八經的人間“福地”。
前些年五彩天下出現了一連串的山水境,其中幾,其實不比三十六小天和七十二福地遜,但是都未曾被“封正”,一些個命名,還沒有在山上山下廣為流傳,別小看這種口口相傳,人間說出口的言語,既能眾口鑠金,也能有口皆碑,無形之中,就是一種另類的封正。
謝狗小聲說道:“郭竹酒,聽說你的那個裴師姐,有幾手自創的拳招,氣魄極大,我聽一些大驪陪都、金甲洲戰場那邊傳來的小道消息,說裴錢的拳意,氣魄大得只要一拳遞出,附近武夫瞧見了,都恨不得砰砰磕頭,以表敬意?”
郭竹酒嘿嘿笑著。
謝狗問道:“那若是與曹慈問拳,或是與山主切磋,豈不是?”
郭竹酒佯裝倒一口冷氣。
陳平安面帶微笑道:“曹慈是純粹武夫,但我不一樣,除了是純粹武夫,還是劍修,符箓修士。”
謝狗恍然大悟,以拳擊掌,“原來如此。”
咱們山主擇菜是一把好手啊,廚藝不差。
難怪大伙兒每次吃著老廚子的盛食或是山野清供,山主偶爾就會酸溜溜蹦出一句差不多意思的言語,我若是用心燒飯做菜會如何如何。
飯桌上,除了老廚子附和一句,至多就是小米粒趕忙放下碗筷,飛快鼓掌卻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