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道號羽調的子，此刻眼神炙熱，“若是幫著狐國增添兩本道書，就賺到了。”

老嫗猶豫了一下，說道：“只要宋嘉書愿意開口，說不定可以得到更多消息。”

羅敷轉頭，滿臉戾氣，怒斥道：“你這個不中用的老東西，也敢教我做事……”

只是剎那之間，羅敷就止住話頭，竟然瞬間臉雪白，莫名其妙開始渾抖起來。

原來牢獄做擺設的柵欄外邊，站著一個雙手袖的男人，面帶微笑看著。

順著羅敷的視線，所有人都看到了那個不速之客，丘卿如出一轍，變得慘白無。

一雪白長袍，頭別一枝金簪。

男人笑著手出袖，手掌朝羅敷那邊遞出，嗓音溫，微笑道：“我就是看個熱鬧，瞧瞧狐國是怎麼執行家法的，你繼續。”

羅敷二話不說，僵轉，面朝那個男子，當場跪在地上，同時以心聲提醒師妹，“丘卿！不想死就趕跪下！”

丘卿趕跟著師姐一起跪下。

這個由青衫換白袍的“陳平安”，不理睬羅敷和丘卿，只是向那個墻上的子，問道：“想活嗎？”

子輕輕搖頭。

陳平安問道：“想死？換取旁人不被牽連？”

子微微點頭。

陳平安說道：“那我幫你一把？”

子再次點頭，開不了口，說不了話，但是那雙流淌著淚的眼眸，就是那麼看著那個本不知道是誰的古怪男人。

在這個陳平安眼中，奄奄一息的子，生氣無幾，靈氣渙散，黯然無，但是在這一刻，只有他看得見，煌煌彩，宛如神明。

陳平安點頭笑道：“原來是你，本以為是丘卿來著，丘卿丘卿，青丘青丘嘛。算了，哪怕不是你，也是你了，從現在起，你換個道號，就粹白。若是因為這個，那個真正的粹白在狐國就不出現了，那本來就當不起這個道號。”

出手，陳平安雙指將一金線捻住，輕輕一扯，果然，長線另外一端，“墜著”高君二字。

宋嘉書其實沒有什麼郎，當年就只是歷練途中，見了高君一面，可能聊了些閑話，高君指點了一番，就對那位湖山派掌門心神往之，愿意主泄狐國幕給湖山派。

不過也算“郎”？

陳平安走到羅敷邊，“起來吧，還有丘卿，都別愣著了。”

羅敷只是跪在地上，重重磕頭，沉聲道：“奴婢不敢起。”

陳平安說道：“無非是各司其職，求其放心。羅敷，你不用張，以后狐國的掌律祖師，多半是你了，沛湘那邊，我會幫你打聲招呼，所以你得早些躋金丹。”

羅敷這才戰戰兢兢站起，繃，作僵施了個萬福。

依葫蘆畫瓢，丘卿跟著師姐照做就是了。

陳平安說道：“問一句，跟誰學來的本事。”

羅敷聲道：“沒人教這些歪門邪道，是奴婢自學的。”

陳平安微笑道：“那你豈不是天賦異稟？”

羅敷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

陳平安問道：“方才只救師妹，不救其余掌律一脈員，死道友不死貧道，又是跟誰學的臭病？”

羅敷小心翼翼說道：“以前狐國就是這種爛風氣啊，何況奴婢……也想富貴險中求，早些當上掌律。”

陳平安笑道：“富貴險中求，都在險中丟。這些老話，最麻煩的地方就是只傳一半，口口相傳，誤人子弟。”

羅敷點頭道：“山主教誨，奴婢記住了，定然銘記在心。”

學得還快。

一聽到羅敷說出“山主”二字，事一眾狐國修士，老嫗領頭，都紛紛下跪，補上禮數，一個個大氣都不敢。

只說昨夜在沛湘別業庭院，像羅敷這麼膽子不算小的，都想著能不見那位山主就別見了，還是國主沛湘的嫡傳弟子，沛湘又是落魄山的祖師堂員之一。

那麼事這些聽慣了陳事跡的狐族練氣士，終于真見著了那個劍氣長城的末代，膽子又能大到哪里去。

那個負責提筆記錄的狐族修，就已經被嚇得滿臉淚水卻不敢哭出聲，額頭點地，滿香汗淋漓。

只可惜那位陳山主，形已經消逝不見。

結果羅敷就故意站在那邊與“陳山主”繼續閑聊著，沒忘記正事，轉將那個狐國叛徒從墻上放下。

等到師妹丘卿朝使眼，羅敷白了一眼，手攙扶著“粹白”，又聊了幾句，這才咳嗽一聲，“都起來吧，山主走了。”

虛驚一場，有驚無險。

對某些人來說，甚至可以說是一場不小的富貴，至于今兒只是出工不出力的，不也有了一筆足可讓說者眉飛舞、聽者艷羨不已的談資？

羅敷將宋嘉書攙扶到桌邊坐下，手腳布滿釘子、尚未拔出的子只能癱靠著墻壁。

“宋嘉書，以后就我該稱呼為你‘粹白’道友了，你是因禍得福，運氣最好的一個了，說實話，我很羨慕你，嫉妒得現在就想把你的皮給剝了，穿戴在自己上。”

“我把丑話說在前頭，你以后要是敢辜負陳山主的厚，我就一定會千方百計，不計代價，也要把你宰了。”

“別當啞啊，好歹吱個聲，點個頭。”

宋嘉書只是死死盯住這個心狠手辣的羅敷。

羅敷住的下，拽了拽，“很好，就當你同意了。”

宋嘉書只能是手指微，依舊沒辦法抬起手。

羅敷扯了扯角，滿臉譏諷，前傾，頭在耳邊竊竊私語了幾句，反正跟宋嘉書的傳道人，還有高君都有些關系。

宋嘉書默不作聲。

羅敷后仰，笑著出手指，在胳膊上的一顆鐵釘上邊輕輕一敲，宋嘉書頓時吃疼不已，羅敷笑瞇瞇道：“叮。”

先將宋嘉書帶離牢獄送回自己住養傷，師妹丘卿忙前忙后，給宋嘉書喂下幾顆丹藥，先小心翼翼拔除那些釘子，再準備了一桶藥水和幾瓶珍貴的狐國制膏藥，羅敷跪坐在繡凳上，打開一本冊子，哼著曲子，開始提筆書寫今天的見聞，詳細記錄那位年輕現后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細節。

空無一人的沛湘別業。

陳平安緩步行走其中。

其實這座蓮藕福地，暗藏玄機，完全可以視為“兩座天下”。

但是就連沛湘暫時都不清楚此事，高君哪怕當年躋金丹，曾經風巡游天下，依舊未能察覺真相。

只因為當年崔東山讓隋右邊將一把梧桐樹給姜尚真，后者在桐葉洲，容納了百余萬人的逃難流民，而地仙練氣士與他們的家眷、法裔和徒子徒孫們，加在一起也有六千人之多。

當年姜尚真在福地兩僻靜地帶，讓玉圭宗和云窟姜氏兩位通陣法的供奉，圈畫出了兩大塊距離遙遠的地盤，設置山水制，安置這麼多的難民，讓他們各自在方圓千里之地，繁衍生息，卻與世隔絕。福地部，只有南苑國太上皇魏良知曉此事。因為當年“護送”這些桐葉洲人氏進福地避難的時候，除了一大批云林姜氏子弟，隋右邊，兒和劍修曹峻，還有魏羨這個南苑國開國皇帝親自率領的一萬騎負責“開道”。

雖說蓮藕福地已經與落魄山銜接在一起，若是帶離那把桐葉傘就會傷筋骨，損耗一大筆神仙錢，但是陳平安仍然打算在接下來那場祖師堂議事中，讓崔東山和小陌帶著桐葉傘去往桐葉洲，只要愿意回故鄉的，就都可以離開福地，重返桐葉洲故國山河，當然愿意留下的，是更好，落魄山這邊很快就會撤掉山水制，打開大門，讓選擇留下的百姓融福地四國。

不過那撥桐葉洲練氣士，有一個算一個，就得跟青萍劍宗欠下一筆債了，所以大致可以收支持平。

一座狐國，必定需要羅敷這種修士。

以后的落魄山呢？已經搭好宗門框架的青萍劍宗呢？

“陳平安”笑了笑，形一閃而逝，一場散心完畢，重歸牢籠中。

認出朱斂的謝洮，認出謝洮的朱斂。

一人一鬼，在那座破敗不堪的云下別業舊址，從夜幕沉沉的晚上到天邊泛起魚肚白，穿著布鞋的佝僂老人添了好幾次枯木，守著這片“家業”的山神娘娘聊得眉眼飛揚，毫無倦意，至多就是時不時看一眼“朱斂”，心古怪。

平時儀態威嚴的山神娘娘，宛如活潑，徹底打開話匣子，與這個原本心心念念再見面就一定要痛下殺手的負心漢，說著最近百年的江湖事。

哪怕對方明言先來此地，與無關，謝洮還是毫不介意，一個“先”字，就足夠了。

謝洮說他家族那棟“一了百了樓”的藏書樓，當年已經毀在兵災中了，那座名為“秋眸”的書齋，也一并不復存在了。

聽到這里，朱斂無于衷，就像在聽一段別家掌故。

但是那座余愚園，雖說名本花卉都被一把大火給燒了個干凈，但是由無數名石、古硯堆積而的那座假山，流散四方了，可是近些年，好像有好幾個份不明、出手闊綽的幕后藏家，都在重金購買、搜集這些石頭和硯臺，花了好大氣力，才約莫積攢了昔年假山完整鼎盛時的五分之一……

聽到這里，朱斂終于開口笑言幾句，歸攏此做什麼，只是空耗人力和錢財，就算有誰拼湊出來原模原樣的一座假山，圖個什麼，撿些子的繡鞋嗎？真以為那玩意兒有多香嗎？一籮筐一籮筐的，那味道可真不算多好聞，昔年花農們就得著鼻子挑擔子，如果他們不是能轉手賣出些銀子，都要視為一件苦差事的，反正我每次都要躲得遠遠的。

還有那座朱斂用來儲藏天下名劍的陸地珊瑚殿，因為與云下別業一樣地址蔽，僥幸逃過一劫，只是等到謝洮趕去那邊的時候，發現已經被人捷足先登了，而且于營造一道的謝洮看得出來，是被人搬空的，跟的想法一般無二，并非那種胡打砸，而是一點一點拆掉、做好標注再試圖原封不拼湊回去。

朱斂對此只是笑著評價一句，不曾想還是個雅賊。

謝洮好奇問道：“這些年去哪兒了？”

朱斂緩緩說道：“莫名其妙死去活來一場。就像……”

謝洮靜待下文。

朱斂笑道：“就像大清早醒來，做了個好夢。”

謝洮愁容淡淡，咬著問道：“接下來呢，你要去哪里，做什麼？”

其實真正想問的，是你又會見誰，還會回來這里嗎？

一些枯枝在火堆里偶爾蹦出些靜。

朱斂想了想，抬頭看了眼天，說道：“走，去祠廟那邊的廚房，給你做頓早飯，嘗嘗看我的手藝有無長進。”

謝洮又喜又怒，咬著，喃喃道：“你以前在這云下別業，只是編撰了一部食譜，就從沒有下過廚。”

遙想當年，昔年貴公子，單手托腮，慵懶坐在書桌旁，一邊落筆寫那食譜的序言，筆尖在他親手制作的桃花箋上簌簌作響，一邊轉頭與門口那邊卷起竹簾的子微笑，說治大國如烹小鮮。

金的過窗戶，瀟瀟灑灑在男人的臉上。

朱斂微笑道：“那就是我記岔了。”

謝洮轉過頭不去看他。

朱斂沒來由笑問一句，好似啞謎，“客，打尖已久，何時離店，把賬結了？”

謝洮百思不得其解，轉過頭怔怔看著朱斂。

“笨丫頭就是笨丫頭，怪我當年給你取了個綽號哭鬼。”

朱斂笑著搖搖頭，雙手負后，形佝僂，率先挪步走向那座山神祠。

謝洮默默跟隨，走著走著，驀然眼睛一亮，停下腳步，癡癡看著那個背影，加快腳步，跟上老人，手挽住他的胳膊。

朱斂輕輕扯了扯胳膊，埋怨一句男授不親。謝洮呸了一聲，不肯放手。原來那個謎底就是……兩個字，惦念！

橫豎都是客住店，來我心中即是惦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