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赤誠對這次落魄山之行,要求不高,能上山就行了。喝不喝得上酒,不做任何奢。
不曾想一襲青衫長褂布鞋的陳山主,竟然真就站在山門口早早等候了。
編譜又開始忙碌起了,好好好,終于一腦來了撥不是上五境的,哎呦,竟然還有倆龍門境,意外之喜!
白發子沒理由不開心啊,笑容燦爛得那一個誠摯,都快把那些客人給整懵了。
落魄山待客,就這般平易近人,如此熱嗎?!難道說真是沾了柳閣主的?
陳平安笑著解釋道:“顧璨還要忙著給劉羨當伴郎,龍泉劍宗那邊事多,在這邊沒等著你這個當師叔的,他就先回了。”
柳赤誠雖然將信將疑,不過心大好,便是假的又如何,那也是從摯友陳山主口中說出的客套話,能有幾人有此殊榮待遇?
一起登山,客套寒暄,陳山主沒有冷落任何一人,除了有問必答之外,偶爾話鋒一轉,穿針引線,好似走門串戶。
結果柳赤誠發現陳平安竟然要比自己更悉那些朋友的山門、師傳和祖師事跡。
陳平安親自領著一眾客人到了朱斂的宅院,已經備好了酒水。
他們發現門口站著一個斜挎棉布包的黑小姑娘,院拼了兩張桌子靠在一起,擺好了長凳。
“是我們落魄山的護山供奉,右護法周米粒。”
陳平安了小米粒的腦袋,笑著介紹道:“至于桌上酒水,是自家鋪子釀造的啞湖酒。”
因為要待客,就沒有帶上金扁擔和綠竹杖,原本演練了好幾種自報份路數的小米粒,比如聲氣學那江湖好漢拱手抱拳之類的,只是臨了,小米粒還是怯場了,只是輕聲道:“見過諸位仙師。”
除了柳赤誠知曉周米粒的真實份,其余別洲仙師都是忙不迭還禮,生怕失了禮數,將那個“小姑娘”尊稱為周供奉。
至于桌上酒水,聽說過,怎麼可能沒聽說過,這可是劍氣長城鼎鼎大名的啞湖酒!
寵若驚的眾人小心翼翼端起酒碗,抿了一口酒,用心那麼一嘗,再回味一番,不用說了,必須名不虛傳啊!
小米粒撓撓臉,好大陣仗,有些赧,不過坐在好人山主邊,總是啥都不怵的。
方才看著那個不可貌相的周供奉,竟然就那麼自然而然落座,眾人又是道心一震。
不愧是落魄山的護山供奉,竟然能夠跟陳同坐一條凳子!
不得是玉璞境起步?!
在浩然宗門,護山供奉當然不是一般供奉可以媲,確實地位超然,可要說在這種公開場合,與一宗之主平起平坐?!
小米粒輕輕扯了扯好人山主的袖子,陳平安笑著搖搖頭,示意不用。
這撥人又不,只是柳赤誠的朋友,還不至于讓小米粒這麼待客。
小米粒抬著頭,皺著兩條疏淡的眉頭,撓撓臉,這樣好麼?
陳平安笑了笑,只得點點頭,待客一事,你最大。
小米粒這才咧一笑,開始給大家分發瓜子。
把一些沒意義的言語聊得有意思,大概也是一種修行了。
柳赤誠唏噓不已,哪里能夠想象,當年那麼個好似悶葫蘆的質樸年,都變得如此人達練了。
不得不承認,自己的修道歲月,真是修行到狗上去了。
陳平安到底沒有那麼多閑工夫浪費在這邊,所幸不用柳赤誠開口,就有人主開口詢問能不能逛一逛落魄山。
一個在大門口那邊探頭探腦的青小,起先瞧見院好像沒有《路人集》上邊的老神仙,只是聽著里邊的閑聊,驚駭發現竟然躲著個白帝城柳閣主,陳靈均一溜煙就跑路了,柳道醇在這本冊子上邊,其實名次比較靠前,照理說柳閣主才是玉璞境,不該有此榮幸,可問題在于此人是那位斬龍之人的嫡傳弟子,那麼玉璞境不得當個仙人境看待啊?
但凡是與陳清流沾邊的,別說嫡傳弟子,就是徒子徒孫,陳靈均都要一見面就躲得遠遠的,走路上多看一眼就算我不知死活。
柳赤誠當然看到了那個鬼鬼祟祟的青小,雖然行事古怪,也沒當回事。
可如果柳閣主知曉真相,只需一部分,比如那青小曾經喊自己師兄為“世侄”,而且師兄又沒有說什麼……
估計柳赤誠的一顆道心就要搖搖墜了。
柳赤誠單獨留下,給出了那袋子錢。
其實陳平安就在等這個。
因為謝狗先前提過此,說看不穿里邊是什麼。
謝狗都看不破的障眼法,肯定是出自鄭居中的手筆無疑了。
進了廂房,陳平安當面打開錢袋子,并非預料之中的金銅錢,而是市井流通的銅錢,最普通的那種山下錢幣,品相好壞,材質優劣,都有。
分別是浩然歷史上某些王朝,于開國元年鑄造的銅錢和王朝末年的年號錢,一首一尾,如同終始。
柳赤誠看著那堆銹跡斑斑的老舊銅錢,信心滿滿的柳閣主,尷尬得恨不得挖個地鉆下去。
柳赤誠下意識就是澄清事實,“陳山主,確是師兄送給我的,我都沒有打開一次,覺著禮重才送出手的,千真萬確!若有一句假話,我就將琉璃閣搬出白帝城!”
這可比柳赤誠發任何歹毒誓言都誠心了。
陳平安點頭道:“肯定是鄭先生送給你的,再故意讓你轉贈給我,沒什麼好懷疑的。”
柳赤誠松了口氣,好奇問道:“師兄此舉,意在何為?”
陳平安說道:“聽沒聽過一句老話,百善孝為先,萬惡為首。”
柳赤誠愈發疑不解,當然聽說過,只是跟師兄讓我這個小師弟轉贈銅錢又有什麼關系?
陳平安笑道:“首先,先首。”
柳赤誠依舊是一頭霧水,先首,先手?
只是與那善、惡和孝、又有什麼關系?
陳平安手腕一擰,拿出旱煙桿,嫻放些朱斂親手曬制的煙草,笑著解釋道:“事有始終,有個‘首先’,才有后來。跟圍棋是差不多的道理,這些各朝開國元年的鑄造銅錢,占據半數份額,就是鄭先生提醒我做人不能忘本,錢口如水井,寓意喝水不忘挖井人,后來的就,不管高與低,一半功勞都要歸功于曾經的不顯眼人與事。而這些王朝末年錢,就是再對我敲打一番,讓我不要得意忘形,棋局好不容易從中盤熬到了到了收階段,一著不慎滿盤皆輸,要想善始善終,就要明白一個‘行百里者半九十’的淺道理,剩余半數銅錢,就是此理。”
柳赤誠使勁點頭,師兄果然是有深意的。
陳平安笑道:“此外還涉及一家務事,你不會興趣的……”
柳赤誠可不跟陳平安客氣,立即截住話頭,“興趣,怎麼不興趣!”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以心聲說道:“東海觀道觀的老觀主,曾以一葉飄落,來提醒我,其實福地‘井口’舊址依舊,可與大泉王朝蜃景城銜接。”
柳赤誠再不言語,果然是些不興趣的容。
陳平安卻是另有心思。
裴錢曾經說過,當年在那口水井旁,親眼見到老道士手從天上抓下一大日。
裴錢裴錢,當年的小黑炭,就是小財迷一個,給自己取名為錢。
柳赤誠本想拉家常幾句,卻看到陳平安瞇眼沉思狀,就只好拗著子坐在原地。
上山采藥,偶遇暴雨,溪澗水面暴漲。這才有了道士吳鏑與那鬼自稱一句的“年曾學登山法”。
那是一門不見任何記載的吐納。說淺也淺,說高明也高明。
儒家是講究食也的,人只需懂得節制即可。而道家有清心節的心齋法,佛門也有用來持戒的帶刀睡,兩教諸多法門、清規戒律,終究是在心一字上下死功夫,而治心,就繞不過七六,而,就繞不過男,火宅炎炎,如火,如何調伏此心此此,當然就是一道大關隘。之前陳平安曾與于玄話說一半,說自己參考過佛家學說,結果走不通,就在于陳平安早就發現自己好像對于男之事,床笫之歡,并非出于本能,于一種玄之又玄的“有而寡”或是“由有生”的境地,簡單來說,就是陳平安作為男人,很正常,唯一不正常的,就是相對常理而言,屬于本末倒置了。然后陳平安當年獨守劍氣長城,反正閑來無事,就開始仔細復盤,一直倒推回去,得出的答案,就是那門吐納法使然!
陳平安再猜測,只是一種猜測,極有可能,從那一天起,自己就本該從某張賭桌上離開了,因為失去了繼續押注的資格,憑此換來一條活路。
而這一刻,興許恰好就是之后一切事的轉折點,就像家鄉諺語所謂的壞事不怕早好事不怕晚。
無論天公作不作,其實天道天心都無私。故而有得就有失,有失就有得,只在見與不見知與不知。
先前在秋氣湖大木觀,如果將山君懷復和練氣士孫琬琰的問題加在一起,就等于問了個好問題。
而陳平安的答案,也沒有任何拖泥帶水,明明白白給出一個答案,能否上山修道,修道就高低,與人心善惡皆無關。
小鎮當年有過一場大考。但是出題的主考和閱卷的總裁,只有一人,就是楊家藥鋪后院的老人。
關于這場大考的規矩,細節,過程,都是云遮霧繞,不為外人所知曉。
事實上,陳平安這個猜測是對的,藥鋪后院的楊老頭私底下曾經有過一句慨,不曾想還是命最的贏了那些命好的。
陳平安回過神,笑道:“煩請你幫我與傅劍仙傅宗主道賀幾句。”
柳赤誠點頭笑道:“好說。傅噤本就對你比較順眼,他一直將不曾去過劍氣長城視為憾事。”
這可是天大的實誠話了,傅噤這家伙向來是眼高于頂的,除了師兄,就沒幾個能他法眼的。
傅噤看自己這個師叔,也就只是一個師叔的輩分了,跟顧璨那個小兔崽子是一路貨。
柳赤誠對此心中沒什麼芥,畢竟是師兄的嫡傳弟子,不傲氣,才會教他這個當師叔的倍失,如今就都好。
關起門來對自己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算得了什麼,出門在外,我柳赤誠還是他們的師叔嘛。
下了一場小雨,細雨朦朧,陳平安只是將柳赤誠送到院子門口。
柳赤誠要去找那幫乘興而來滿載而歸的朋友了,不管怎麼說,今天陳平安算是給足自己面子了。
陳平安微笑道:“風雨茫茫,吾友珍重。”
柳赤誠再傻,此刻也心知肚明,這句話,不只是對自己說的。
所以柳赤誠鄭重其事打了個道門稽首,正道:“陳平安,各自珍重。”
陳平安趁熱打鐵道:“既然是可以直呼其名的朋友。”
柳赤誠哈哈笑道:“那就別談錢了,傷!”
讀書不覺春漸深。
山中一寂寥卻不顯冷清的宅邸。
閨中子不知愁,碧瓊梳擁青螺髻。
在外與居家的落魄山掌律祖師,判若兩人。
掌律長命此刻手邊放了幾本小說,雖然也寫那花前月下和才子佳人,可畢竟與鄭大風、仙尉道長他們所看容,還是不一樣的。
此刻瞇眼而笑,意態閑適,看著一場小門小派的鏡花水月,桌上食盒打開,一格格分門別類,放著各類特糕點、果脯。
不喜歡走出屋子跟人攀談,好像也沒誰喜歡來這邊串門,沒什麼不好的,樂得清靜自在,反正無需修行,隨便打發。
先前那場霽峰廣場聚會,在白發子繪制第一幅畫卷之時,其實騎龍巷那邊的代掌柜石,草頭鋪子賈老神仙的兩位弟子,林飛經,甚至就連白登幾個竟然都有份,都得到通知,紛紛趕到霽峰,竟然一個都沒落下,好像都要被畫面定格,留作紀念。一開始長命還不知道自家公子的用意,只是當看到嬉皮笑臉的青小和他邊板著臉的,再視線巡游至一個最不起眼的某人上,長命才瞬間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