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那個既不是練氣士也不是純粹武夫的中年男人，他來自劍氣長城，剛到落魄山那會兒，還是個年，跟同鄉蔣去是同齡人。

如今卻已經雙鬢微白的張嘉貞。

年難再年。

每一次可能還有重逢的相聚，都是個逗號。但是別忘了，所有的相聚，終究只是逗號。

如果說人生路上就是一場場聚散和告別，那麼越是修道之人，越是修道有，就會有更多的分別與不再見。

又比如當時鄭大風手搭在趙樹下的肩膀上。某種意義上，真實年齡已經古稀的朱斂就站在最旁邊的位置。

董水井，年時在山中那條燒香神道旁邊，開了間餛飩鋪子，恐怕說出去都沒人信。

難得來這邊呼朋喚友親自下廚，以往董水井每逢閑暇來此，都是挑選夜深人靜的時候，關了門給自己煮一碗餛飩。

這次約了幾個相的生意伙伴，三男二，都是年輕人，至容貌都是如此，是練氣士的，也屬于山上的年輕人。

在三十年前，連同董水井在，他們都還沒有如今的家底。

都是當年那場大驪豪族權貴、山上一流仙府暗中外遷、離開寶瓶洲留下的空缺，桌上這幾個年輕人，或是他們背后的家族，就趁機補缺了。

前者再想回來，跟他們這撥“后起之秀”搶地盤，可就沒那麼容易了。

一位貴公子模樣的年輕人毫不掩飾自己的鄙棄神，滿臉譏笑道：“好馬不吃回頭草，他們還真有臉返回寶瓶洲。董兄，你們大驪這邊怎麼講，可別在商言商好商量啊？”

董水井說道：“不會給誰開口子，最暫時是如此。”

一位子手輕輕揮碗口上方的熱氣，“聽說他們在南邊諸國，各自都找到了落腳點，故伎重演，在山上山下扶植傀儡，試圖站穩腳跟，再與大驪宋氏討價還價？”

與坐在一條長凳上的男子大口嚼著餛飩，含糊不清道：“見機不妙就跑路，有利可圖就回來，沒什麼奇怪的。哪怕大驪宋氏丟掉了半壁江山，哪怕暫無新任國師，也不是這幫王八蛋可以掰手腕的。換我是大驪新任國師，上位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他們全部驅逐出寶瓶洲。”

馬上有人拆臺，“你倒是去當大驪國師啊。”

男人白眼道：“陳山主都不當，我當個屁的當。”

“董大哥，再來一碗，有香菜嗎？”

“我不要香菜，實在是不了那個味兒，董半城，來一瓶老醋，不唆幾口就渾不得勁。”

“說來說去，還是因為大驪國師之位總是空著，南邊諸國山上山下，才敢這麼蹦跶。”

“對了，聽說那鐵符江水神廟，求姻緣的香客絡繹不絕，董兄，真有那麼靈？據說就像那桐葉洲埋河水神廟，香客去那邊禱嗣多靈驗，我有倆朋友就專程跑去大泉王朝那邊，很靈！”

董水井從廚房那邊端碗返回，加了香菜，還拎了一瓶陳醋過來放在桌上，“沒去過，不知道靈不靈，再說先前鐵符江水神楊花已經升任大公侯了，接任水神，神職是什麼，誰曉得。”

林守一反倒是像個外人了。

已經是玉璞境，還曾擔任過大驪王朝的齊廟祝。

州的州城，街市鱗櫛，燈火如晝，號稱繁華富麗甲半洲。

這座山中就有山神祠廟，香火鼎盛，萬井百祀之香火氳氳，用表景想。四面八方之拜憧憧，無不持敬。

“董水井，你跟陳山主很嗎？幫忙介紹介紹？我家族有個姐姐，天眼穿，苦等落魄山舉辦鏡花水月呢。”

“董兄董兄，你知道我這個人是從無求人習慣的，有件事，真得與你求上一求了，必須帶我去趟落魄山，帶著任務來的！我那師姐，失心瘋了，聽說我來大驪王朝，要路過州見朋友，非要我去與那位年輕討要墨寶，那本專門寫他年風流韻事的山水游記都帶來了……”

董水井聽到這里，沒好氣道：“勸你別去跟陳平安說這檔子事。”

林守一會心一笑，確實，這不明擺著登門找打嘛。

山風陣陣，百竅清涼，一碗餛飩，心腸滾燙。

有年輕男人喝過了酒，用筷子敲碗，嗓音沙啞唱道：“君不見壯士憔悴時，山河破碎風飄絮，昔年座上皆豪客。”

有子手輕拍桌面，與之唱和，“君不見英雄落魄時，馬瘦如柴賣寶刀，今朝得意氣飛揚。”

“君不見人倦梳妝，白頭如雪恨銅鏡，悔不嫁狀元郎了商人婦。”

“君不見老將軍鐵甲錚錚作龍鳴，除非春夢重到年叢，愿將功名換年。”

鐘倩在那邊待不住，很快就回到了落魄山，一到山中，就去老廚子那邊混了頓夜宵。

帶回了一些酒桌談資。

秋氣湖大木觀一場被譽為人間之巔的議事，有資格列席的員，之后各回各家，誰都沒敢往外泄什麼幕。

但是一個個遵守規矩、勿傷大雅之余，多出了幾個無傷大雅的說法，在江湖上廣為流傳，一下子就膾炙人口。

“俠請拔刀”，“山上以仙法相斗，道高者可以事后再補上一句多有得罪”。

“劍客對上劍仙，曹逆雖敗猶榮”，“某人睡了一覺再醒來，就了那個最重江湖禮數的人”。

朱斂，鄭大風，姜尚真。

這仨老聚在一起閑聊，陳平安就算走到門口了都不進去。

陳靈均琢磨著啥時候去蓮藕福地游歷一趟，所以覺著必須要跟鐘倩好關系，就屁顛屁顛來這邊給“鐘第一”敬酒。

姜尚真與鐘倩這個福地的天下武學第一人，很投緣，尤其是鐘倩的兩句肺腑之言，真是說到周首席心坎上了。

傷難痊愈，書癖不可醫。

什麼熬著過日子，就是苦膽破了都不自知。

吃過了宵夜，鄭大風懶洋洋躺在老廚子的藤椅上，朱斂和姜尚真坐在竹椅上，陳靈均拎了條板凳坐在他們中間。

鐘倩打著飽嗝拍著肚子走了，就差沒拿一竹簽剔牙。

朱斂拍了拍青小的腦袋，“小傻子，你在等，何嘗不是在等你。你們都可以長大了。”

陳靈均既沒有嬉皮笑臉打哈哈，也沒有反駁什麼，就是悶不吭聲。

姜尚真打破沉默，轉移話題道：“怎麼小陌還沒來？”

朱斂笑了笑，等他回來，也要問他一句了。

“小陌，你見過比更驕傲的姑娘嗎？”

陳平安返回竹樓一樓，夜深人靜，月明星稀，獨自躺在竹板廊道上邊，昏昏睡，睡覺參半。

整個舊驪珠天的群山與小鎮，山路與道路之上，瞬間布滿了一條條金火焰，如水流轉不停。

唯有一條泥瓶巷，依舊漆黑一片。

本該早就到了龍泉劍宗的劉羨和顧璨，其實就在陳平安泥瓶巷祖宅，劉羨睜開眼，罵罵咧咧，顧璨神凝重，沒敢說話。

劉羨以心聲怒喝道：“陳平安！”

做了一場夢的山中陳平安突然驚醒過來，坐起，迷迷糊糊間，又聽到劉羨說道：“你小子又鬼打墻了？！”

以前當窯工學徒那會兒，陳平安這家伙就經常做噩夢而不自知，都是劉羨晃都晃不醒……那就干脆一掌打過去。

大汗淋漓的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地山脈，直接來到泥瓶巷祖宅門口，推開門，問道：“你們怎麼還在這邊？”

劉羨瞪眼道：“顧璨覺得你不對勁，我覺得他的直覺沒錯，就瞞著你折返回來了。說吧，怎麼回事？！”

陳平安關上院門，苦笑道：“比較復雜了，大致上就是我給很多的自己設置了一座迷宮，各自去解謎題。”

之前于玄詢問陳平安，有無第六層，當時陳平安避重就輕，轉移話題了。其實真正的答案，是有。

若非如此，青鸞國之行，只說李寶箴和柳蓑這種小陣仗，還不至于讓陳平安帶上蓮花小人兒。

劉羨怒道：“走不出會如何？走火魔？！”

顧璨坐在那堵黃泥墻上，嗑著瓜子，不摻和。

只是那些瓜子殼都被顧璨丟往宋搬柴的隔壁院子。

陳平安也不還，只說不至于。

去屋搬了條長凳到門外，劉羨就在那邊追著罵，覺得不解氣，就接連幾掌拍在陳平安腦袋上。

顧璨嘿了一聲。

陳平安無奈道：“有完沒完，煩不煩。”

劉羨站著默不作聲。

陳平安笑道：“坐下再罵？”

劉羨悶不吭聲，顧璨笑著拱火道：“劉宗主嫌棄你是元嬰境，沒資格跟他平起平坐，得站著才好高人一頭。”

陳平安用眼神示意顧璨別瞎起勁了，再找了個蹩腳理由，“你們都是玉璞境了，我不得著急啊。”

顧璨撇撇，嗑完瓜子，跳下黃泥墻，拍拍手，走去坐在長凳上。

劉羨手推開兩顆腦袋，坐在長凳中間位置，雙臂環，“響屁不臭臭屁不響的，其實你比鼻涕蟲還不讓人省心。”

陳平安雙手籠袖，坐姿端正，笑瞇瞇道：“對對對，罵得好。”

顧璨雙手抱住后腦勺，長雙，笑道：“罵得好，對對對。”

劉羨繃著臉，沒忍住，還是笑了起來，雙手摟過兩人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