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此時,顧璨突然問道:“你怎麼確定自己不是還在夢中?”
陳平安點頭道:“是啊。肯定還在做夢,否則為何會來見你們。哪怕你們是如此趨于真相了,可惜我還是做夢。”
當陳平安說出這句話,劉羨的面容就變了陳平安,顧璨亦是,在這之后,又有異象橫生。
一個年模樣的劉羨變了一尸,躺在泥瓶巷。剛剛被人打死,故而是鮮活的,滿污的。
邊的顧璨,變了他在書簡湖時候的模樣,同樣是一尸,卻是干癟的陳舊的,像是被人親手打死再被收尸回鄉,擺放在這里,尸坐于長凳而已。
現泥瓶巷的劉羨會說什麼話,見著了陳平安之后,連同劉羨會生發什麼念頭,都是陳平安的一場鋪墊和預想。
就像顧璨將那瓜子殼故意丟宋集薪院子當中,何嘗不是陳平安編寫的故事當中的一個細節。
“當初在劍氣長城的半截城頭,周曾說我之所以能夠保留希,只是因為我始終不曾真正會過絕,我不信。”
“不信,就得作出證明。若有萬一,就得未雨綢繆。所以在這個夢里的陳平安,用了足足八十個長長短短的、既無限趨于真相又想非非的夢境,制造了三十萬六千多個山水、建筑、人事場景,把一切到達言語文字和想象力邊界的事,曾經陳平安不會想、不敢想、敢想不能做、心力缺一即做不到的所有事,行善的,圣賢的,至人的,將功補過的。惡的,偽善的,荒唐的,-的,暴的,險的。全部做了一遍。或被迫眼睜睜看著一切不幸發生,或主為惡,睚眥必報,甚至是在道路上見人殺人,不留活口,死氣沉沉的落魄山,走幾步就是作古的尸,整座家鄉小鎮的有靈眾生,都被我屠戮殆盡了,有是我咎由自取的,有心無力改變和補救的,也有我念頭作祟,撕破偽善面,故意將那私一起,或是道心失守,走火魔,濫殺邊親近人一手促的慘劇,既有毫無征兆的天災人禍,又有我讓我故意為之,七顛倒,六橫行,將那桐葉洲的每一種禮樂崩壞,-擄掠,橫行無忌,道德仁義一敗涂地,人間所謂事幸運事,口舌之,學而優則仕就殷實之家,耕讀傳家,或豪強一方,為富不仁,三妻四妾齊人之福,殺皇帝當皇帝,三宮六院嬪妃無數,或躋十四境劍修,只仗劍殺穿整座寶瓶洲,不留活口,心之純粹自由,好與壞,善與惡,修道純粹隨心所,搖擺不定行走在兩個極端中間,四種況的人生百態,都嘗試了一遍,有些甚至是數遍。更換二十七種份,讓君王垂拱而治的宰相,謀朝篡位坐上龍椅的武將,市井屠夫,仵作,娼,江湖宗師,大家閨秀,小家碧玉,鄉野村婦,云游僧,火居道士,河神,山君……走過或發或庸碌或慘淡一生。心死如灰、當場道心崩碎或是氣急亡的好人陳平安,三十有五,從惡如崩、最終逃無可逃、且未能走出迷宮的惡人陳平安,臨了一場竹籃打水一場空,四十有六。其余悉數形神枯槁,行尸走,孤魂野鬼游在迷宮,尋死不能,求活不得,生不如死不得解。”
“那個坐在椅上不自由的陳平安,我不敢回頭看的高大怪人,原來就是我自己。”
“好個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仍然是我小覷了心魔。錯了!我才是心魔啊,陳平安,可以可以,你可以的,這座迷宮,原來沒有出口。”
就像突然在地上撿起了一把鑰匙打開了一把心關鎖。
下一刻,場景畫面倏忽變幻。
這個“陳平安”置于白霧茫茫中,環顧四周過后,忍不住跳腳罵道:“崔瀺這個王八蛋,教你什麼不好,偏要教你搞壞自己的道心就沒有別人可以搞死你,你這個有娘生沒爹教的東西,賤種,狗賊,更是不學好,道德圓滿的至人也做了,惡貫滿盈的臣賊子也做了,憊懶不求上進的富家翁也當了,還不滿意,非要來一場正法全毀的末世、再由你這個萬年一出的圣人現世才滿意嗎?泥子不知死活,不知天高地厚,真是無法無天,膽敢姓規名矩?!你配嗎?陳平安,你但凡有點良心,就要趕收手……求求你了,放我出去吧,不然就打殺我一了百了,求求你了……”
謾罵不休,不痛不,自然是毫無用的。有意思的話再有意思,沒有意義就是沒有意義。
他畢竟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化外天魔。
它這種心魔,就像老瓷山的那堆碎瓷片,屬于廢棄殘次品。
只因為它還夾雜著一一縷的人。
還有幾個同病相憐的“道友”,一位是陳平安揣出來的十一境武夫,是集人間好、格醇善之大者,武神陳平安。
即將問拳兵家祖庭,既定的迷宮出口,是此人要以人間武運徹底打散天下靈氣,親手造就出一個沒有練氣士的嶄新世道。
一個是以劍修為主、百家學問為輔同時行走兩條大道、最終躋十四境的練氣士,雖然作惡多端,無法無天,但是道心之純粹,是一種堪稱最為理想的杳冥狀態了,練氣士陳平安,以大自由橫行于再無十五境修行坐鎮的數座天下。
剛剛反殺冠吾洲,用鳩占鵲巢的神通,得手了那門遠古鑄造法。這條迷宮出口道路,是憑此躋十五境,登天做掉周,打碎遠古天庭址,重新布置人間。
還有一個既非練氣士也不是武夫的遲暮老人,守著一畝三分地,讀過書當過,年老了就歸山林,含飴弄孫,閑暇時校書。
最后一個是“吃掉陳平安”的周、周再被反客為主的陳平安,遠離人間,遙遙凝視著人間的所有悲歡離合,看著所有悉的親朋好友,結怨的仇人,一一老去再一一老死,只是獨自守著遠古天庭址,一如當年,獨立劍氣長城的城頭,只是這次是長達一萬年。
這心相景象之一。
心魔“陳平安”罵累了,重重嘆息一聲,并無境界的一副凡俗夫子軀,此刻眼中所見,卻可以同時看到四方天地。
一方是至圣先師帶著后來的文廟十哲、七十二賢的三千遠古書生,浩浩游學人間。
一方是宛如佛國某座法壇,佛門龍象,高僧大德,金羅漢,層層疊疊,漸漸高去,最終是四尊菩薩法相巍峨,以及更高頂天立地的佛祖。
一方是道祖手托白玉京,五城十二樓,不計其數的道士仙君如青鶴群立,數百靈矗立青云端,環繞拱衛白玉京。
一方是自己“陳平安”,面帶微笑,形之高,分不清是真還是法相,雙指并攏,豎在前,俯瞰那小如螻蟻的心魔。
下一刻,大小顛倒,心魔高如人間所有山岳疊加,形大如星辰,先前四方景象瞬間小若塵埃,變心魔陳平安居高臨下。
那個雙指并攏的青衫虛相陳平安,抬起頭,微笑說出二字,雷聲大作,口含天憲,言出法隨,“外道。”
余音裊裊,響徹天地間,好像接連不斷說出了“外道”二字數以百萬計。
這尊心魔當場崩碎,化作塵埃一般,散位于迷宮中央的“戰場址”,匯無數累累白骨之中。
堆積山,筑造京觀。夢境總計才是八十個,但是“同一個陳平安”卻可能走上了百上千遍,甚至有可能走了一萬次。
一個雙眼粹然金的陳平安坐在白骨京觀之巔,搖搖頭,看來不太滿意現在的果,進展過于緩慢了,自言自語道:“看來我們得更換一條底層脈絡才行了。”
親手布置的第六層“迷宮”,心境景象不可謂不復雜,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九個符箓分的所見所聞越來越富,為竹樓總閱的不斷補充這部書本容,當下已經“形”的外人,已經有三十余萬,稍雛形的,近期增添的也有兩千多個。
殺心中賊,就是一場場自殺,殺來殺去,都是形形的“陳平安”,以及兜兜轉轉不得離開迷宮的自己。
一襲青衫憑空飄然現,雙手在袖中,這一粒心神所化的真實陳平安,瞇眼道:“就此停步了嗎?”
面對元嬰境瓶頸,面對心魔,修道之人是沒有“天才”一說的。
唯有天才中的天才,像寧姚,符箓于玄,哪怕直面心魔,才可以依舊輕松蹚水而過。
陳平安就只能……勤能補拙。
于玄當時在山頂那邊,覺得這是一句陳道友的玩笑話。
如果老真人能夠親眼目睹這片遍地尸骨的戰場址,興許就會嘆一句陳道友所言不虛、確實以誠待人了。
金眼眸的白陳平安自嘲道:“差不多點就得了,老規矩,見好就收。純粹武夫在此練拳何止數千萬拳,劍修在此演練劍、推衍劍道何止一萬年,就連那些符箓在七八糟的手段,都學得差不多了,方才這頭心魔的腦子,已經屬于幾萬個我們里邊最好的那一小撮了,都想到了迷宮邊界所在,就是言語和思想的邊界。可惜。”
可惜,九個分一直在看人看事看書,尤其是那個有意讓念頭生發、不拘束心猿意馬的練氣士分,舉形若“開天辟地”。
故而每一個當下的“陳平安”,永遠無法及邊界。
在此流逝速度近乎可以忽略不計,所以這座沒有出口的迷宮牢籠,只要陳平安一天打破心魔躋上五境,就是……無止境。
再就是可惜,在心相天地之,所有陳平安悟得的劍、拳法和符箓等一切神通法,都是空中閣樓和鏡花水月,憑此帶來的修士和武夫境界,都需要歸還給虛無,甚至就連某些玄妙心境、武夫心態都帶不走。不過可惜歸可惜,并非沒有裨益,恰恰相反,白陳平安所謂的可惜,只是一種大打折扣,嫌棄耕耘和收獲太不回報,只說將某些拳招查補缺、反復演練至爐火純青境地,又比如畫符一道,所有陳平安以往只能說是會畫、能夠畫的數十種符箓,都可謂到達一種化境的極致了,甚至還創造了十幾種天馬行空的大符,只要將來陳平安收回所有分,開始著手“真正”繪制這些推演而出的符箓,哪怕只有一種符箓是可行的,最終功被陳平安繪制出來,就都是賺。
青衫陳平安問道:“就不能一步過玉璞境和仙人境?”
白陳平安譏笑道:“做夢自然是可以做夢的。”
長久沉默,天地寂靜。
他問道:“顧璨當真看出我們的不對勁了?”
他說道:“看出來了,但是他對我有信心。”
“我覺得我們很可怕。”
“所以外人不得而知。”
“我覺得你更可怕。”
所有事,“你”不愿反復記起的此間過往,就一一變了“忘”,了加固錮神之“我”的牢獄柵欄。
“那你就別來招惹我,不要奢分出彼此,再試圖反客為主。只要有此心思,最終下場如何,我們都很清楚了。”
他笑著向一,那是迷宮最后一把鑰匙所在,景象是家鄉那條泥瓶巷,一個背著籮筐的孩子,一個長大后的自己。
一大一小,相背而行,各自走到了小巷的一端。
孩子那邊,巷外視線昏暗,可能是黃昏過后,天就要黑了,可能是要天亮了。
陳平安那邊,可以看見巷外的景象,偶爾電閃雷鳴,大雨滂沱,道路泥濘,偶爾漫天風雪,積雪皚皚,也有明月夜,或大白天。
陳平安說道:“那就聽你的,見好就收。”
先前無數條火龍游于舊驪珠天境,這份異象之所以會被“劉羨出聲道破”,就在于陳平安覺得不該止步于玉璞境。
而那些氣象恢弘的金火路,便是陳平安曾經的足跡所至。
他如釋重負,打著哈欠說道:“那就止步玉璞了?”
“爭取玉璞境瓶頸吧,如此努力修行,道心天磨,結果只是破開元嬰瓶頸,好像有點說不過去。”
陳平安點頭說道:“那就再打造幾個自己,其中有以末代份叛出劍氣長城,與斐然和蕭愻頭,開始一段蠻荒故事。”
他苦著臉說道:“其余幾個,我都有數了。欺師滅祖這個,需不需要大舉反攻浩然,如果需要,這可是一本大部頭書籍了!”
陳平安說道:“你開心就好。對了,再加一個,方才那個自己的解夢方式有意思的,那就再多增添七八重夢境好了,你記得在地上故意給他預留幾把鑰匙就是了,若是錯過了,你看著辦,終究得讓他記起來。至于他以為的最終迷宮出口,景象……就這麼設置,夢里蝴蝶翩翩然,道心清澈一輕,至于他的名字,就取名周正,端莊……都太馬虎了些,周莊?名字好像太平常了,那就莊周好了,莊周得見蝴蝶的莊子,大哭一場,窮途末路,才知依舊是夢中夢。”
他拳掌,躍躍試,“這個想法不錯,比較新穎了,可行可行!”
陳平安提醒道:“玉宣國京城的那本書,你再在那些細節上琢磨琢磨,他們結局放置在七八百年后,好像篇幅還是太短了。”
他白眼道:“需要你說這個?!”
陳平安笑道:“只要你在說‘你’就證明需要。”
他言又止。其實陳平安是故意這麼說的,他知道,陳平安也知道他知道,雙方都知道,心知肚明,哪怕期間層層疊疊無數個自己,百萬千萬個念頭反反復復,否定再肯定……答案都在自己。
陳平安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果,沒有毫的志得意滿,反而心事重重,確實是被境界太低、不夠有錢給拖累了啊。
只見破開層層迷障過后,自己的心相,天地中央,好像矗立著一棵枝繁葉茂的參天古樹,大概可以視為一棵道樹。
比如一位置較低分叉出去的主干樹枝,命名為“山”,就分出了岳、峰、嶺、等眾多支脈,然后各有延、分叉出去的更細樹枝支脈,而最終在最外端呈現出來的景象,就是數座天下的所有陳平安見過走過聽過的有名之山、無名之山脈峰嶺。
又例如人,分出兩樹枝,修道之士與凡俗夫子,前者又分出人、鬼、山水神祇三條支脈,在接近末端的枝葉上邊,例如人練氣士這條枝干上,就有諸子百家,然后每一條脈絡,所開花所結果,就是不同形象的或真實存在、或是陳平安假想拼湊而出的人。而山下俗子這一大類別中,涵蓋了歷史上所有出現過的份、職業,最終每一張或是相鄰的數張同結“樹葉”,都是這個行當的人模樣。
而那種看似最不起眼的纖細樹干,例如裝飾一枝延出來的子妝容“一欄”,就又有百余種細分類別,而數以千計的最末端,每一片“樹葉”,都墜著一種栩栩如生的挑心類件。
好像人間萬,都在此被分門別類,就在這棵每一顆都在往高生長的道樹之上,都在此逐漸匯總和趨于完備,種類越來越繁多,細節越來越細節。
這就是陳平安閉關所求的第四層“小千世界”,真正意義之所在。
吃掉越來越多的金銅錢,打造一條河床越深水面越廣的長河,終究需要“實”來不斷充實。
他臨了只是輕聲詢問一句,“遣詞造句,不如煉字。既然如此虔誠,又堪不破空空與無無,可別當和尚去啊。”
陳平安啞然失笑,霎時間眉眼溫起來,“一言一行都是在廟燒香,直指本心拜佛就是拜己,何必剃頭遁空門。”
白看了眼青衫,忍不住撇撇,心思這麼深沉,還不是廢一個,都不之年了,你牽過幾次手,親過幾次啊?
陳平安抬腳就要踹過去,他干脆后仰躺在地上裝死算了。
陳平安沉默許久,喃喃道:“辛苦了。”
他抬頭怔怔看著不知是天還是地的那道屏障,微笑道:“難得如此自夸,確實別開生面。”
陳平安一笑置之,“能者多勞,各自努力。”
人間天涯和海角,大道與幽明,好夢最難留,被鳴啼破,客子收拾眉尖眼尾心頭緒,才知會合乃非人力能。
落魄山中,青衫陳平安睜開眼睛,天邊泛起了魚肚白,夜幕已盡,大日將起,大白于天下。
化名陳跡的教書先生,已經走在從鄰居村落住去往學塾的鄉野路上,突然停步轉頭,后空無一,唯有來時道路。
明明是萬里無云的天晴時分,陳平安手中卻拿著一把油紙傘,略顯孤單走在路上,時不時抬頭,好像等得一場滂沱大雨。
走著走著,果不其然,人間等來了三教祖師一場散道。
天上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