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是該見一見那頭真正的心魔了。
能不能重返玉璞境再及瓶頸,還得看這頭鬼鬼祟祟藏極好的心魔到底是怎麼個意思。
那些被切割和拆掉出來的心魔,因為植有陳平安的一部分人,故而其實并不純粹,就像一場兩軍對壘,為一方主帥的心魔,它自己始終躲在暗,一直驅使麾下數以十萬計、百萬計的士卒攻城拔寨,故意示弱和有心試探罷了,歸結底,它是在與那個站在白骨高山之巔的粹然神陳平安,兩個極端,屬于遙遙對峙,人心之復雜,神之純粹,進行一場拔河。
事實上,陳平安有過一個異想天開的“請君甕”,就是趕在三教祖師散道之前,通過自小天地的筑京觀手段,建造起一座虛無縹緲、白骨累累的長生橋,通過觀想鋪出一條所謂的登天之路,好讓青冥天下那頭天外天逍遙于道法之外、可以視為十五境的天魔,察覺到這場浩然天下的廝殺,主進這陳平安同時占據天時地利人和的“古戰場”,繼而讓三教祖師來個一勞永逸的一網打盡,這就是陳平安先前在霽峰那邊,與先生老秀才所謂的自有“兜底”手段,與此同時,當然屬于涉險行事、險之又險的陳平安,就有了一步登天的可能。
楊家藥鋪后院的老人曾經留下一封信,意味深長詢問陳平安一句,吃飽了麼?
如果一定要吃,那就吃最大的!借助外力,爭取直接將一位十五境天魔消而化之!能吃多就吃多,暫時吃不下的就余著。
功登天離去的周,占據了一座遠古天庭址,這就是天道饋贈,周開始憑此以十五境追求十六。
按照老人一貫的行事風格,陳平安作為與周均攤的另外“半個一”,想來人間必然有另外一份相差不大的“禮”,如田地間的春種秋收一般,在等著陳平安去收割。關鍵就看陳平安敢不敢想、能不能做到了。
就算請神容易送神難,連三教祖師都無法除天魔患,別忘了陳平安還余下一粒心神在天外練劍。居高臨下。
有持劍者相伴。
是陳平安的又一種兜底。
這就是陳平安此次閉關的第七層想法和思路。
只是現在看來,陳平安的這場算計已經徹底落空了。那頭天魔本沒有咬餌上鉤,可能是它覺得魚餌太小了,可能是道祖在,它不敢輕舉妄,也有可能是早就在權衡利弊,遙遙看穿了陳平安這種元嬰境螻蟻的心思,不是十四境,也配與它掰手腕,平起平坐?
簡而言之,窮盡心智的層層謀劃,落在它眼中,如同稚兒戲,一個蒙學孩子搖頭晃腦在那邊講解道祖三千言大義。
陳平安自嘲一笑,不管怎麼說,自己好歹竭盡所能做過嘗試了。
走過很遠的路,見過很多人,陳平安都忘記是在什麼時候是誰說過了,愧疚來自曾經做錯了什麼,憾來自當年沒有做什麼。
陳平安視線上移,大雨如幕。
天一上。
天就空。
某些飛升境圓滿修士,就有了更多的機會。
四時佳清,人和,冬冰春泮,野草自生。
野草自深。
寧吉站在灶房那邊輕聲喊道:“先生,吃早飯了。”
陳平安收回思緒,走去了灶房,一頓早餐,咸菜就粥,再加上倆茶葉蛋,三人都是苦出,吃得有滋有味。
陳平安突然說道:“樹下,寧吉,我期你們可以為這麼一種人。”
趙樹下停下筷子,寧吉抬頭問道:“哪種人?”
陳平安笑道:“比如太徽劍宗劉景龍,天目書院山長溫煜他們這種讀書人,配得上醇儒二字。之儼然,即之也溫。”
落魄山那邊,因為雨下得實在太大了,仙尉道長就不去山門盯著了,陪著鄭大風和陳靈均一起嘮嗑,搬了長凳坐在檐下賞雨。
瞎扯閑聊而已,腳踩西瓜皮到哪里是哪里,鄭大風就隨口聊到了“神完氣足”這個說法,說山野猛不會傷害孩子,跟佛門龍象能夠輕松驅退、馴服猛是一個道理,一座山的祠廟道場有道氣,一個人也有自己的人味和神氣。道士仙尉聽聞此說,若有所思,青小心思淺,只覺得大風兄弟還是有點東西的。
來這邊點卯的城隍廟香火小人兒,那是出了名的風雨無阻,雷打不,在山門沒能瞧見仙尉道長,就騎乘著一條新坐騎的黑蛇往宅子那邊游而去,看著那仨不務正業的家伙,朱子那一個痛心疾首啊,只因為景清道爺是陳山主的心腹,它終究是落魄山的半個外人,也不好多說什麼,門路去了仙尉道長的書房,自行點卯畫押過后,它就讓那條青蛇在山門口候著,自己翻山越嶺去找周護法。前不久陳山主果真按約走了趟州城隍廟,高平那個榆木疙瘩好像開竅了,竟然半點架子都沒有,主跟陳山主喝了頓酒,聊了些兵書上邊的門道,文縐縐的,不外乎排兵布陣運籌帷幄之類的容,朱子聽不太懂,只是既開心又揪心,早干嘛去了,你高平要是在山水場都有今天的做派,如今恐怕都當上了大驪京師的都城隍了吧。
大驪京城那邊,守著人云亦云樓外邊那條小巷的老元嬰劉袈,與刑部遞了辭呈,卸任了看門人份,老人說要去別洲瞧瞧。
又不是傻子,老人知道自從陳平安來到這條小巷起,之后來此面的所有外鄉人,不管認識還是不認識,被他攔在巷外的人,都曾是自己所謂的那種“還沒見過高人”的高人,那麼國師崔瀺當年的那句玩笑話,就算守約了。劉袈打算先去北俱蘆洲看看,只是乘坐洲渡船離開寶瓶洲之前,老人先走了一趟州地界,在牛角渡下船,徒步走到了落魄山的山門口那邊,大雨滂沱,老人撐傘看了眼山門牌坊就離開了,雖未登門,依然盡興。
于祿和謝謝一路往北走,最終來到了舊盧氏王朝境,曾經的故國京城,如今位于大驪昭州。
如何置亡國王朝的京城,尤其是皇宮,大驪工部是一把好手,可謂經驗富。
從京師變州城的市井依舊繁華喧鬧,舊時豪閥世族毗鄰的街道巷弄,大多了百姓家。
已經在桐葉洲復國的年輕皇帝和子國師,沒有在此久留,離開這座曾經姓盧的巨城,偶爾聯袂風一段路程,更多還是走在陸地上,鄉野村落,鳴犬吠,裊裊炊煙,昵昵兒。
期間途徑一地,翠竹疏落,幾支桃花傾斜向河水,一群鴨子游過開滿桃花的瀲滟水面。于祿就開始挑選釣位拋竿了,大煞風景。
最終他們來到一座山頭,以前是盧氏王朝的第一仙府祖山所在,被一個大驪本土門派給占據了,是僅次于長春宮的一個山上仙府,大驪宋氏對待昔年的扶龍之臣,從不刻薄寡恩,因為占據了這道場,再加上大驪朝廷的大力扶持,從寶瓶洲三流墊底的山上門派,在短短不到五十年間,就一步步壯大為二流勢力。于祿其實這一路走來都還好,謝謝畢竟是一個家國懷很重且多愁善的子,于祿表現得越是淡然,不了要罵他幾句。這是謝謝在淪為盧氏刑徒民遷往舊龍州之后,第一次返鄉,重見舊山頭景象。相較于席卷數洲的那場大戰,再來回顧此地故鄉,如今他們眼中山河,似曾小小興亡。
山中新道人,今朝低頭看,此山舊主人,此刻抬頭,嶺上依舊白云多。
謝謝大哭了一場,說是大哭,卻沒有那種撕心裂肺的哀嚎聲,就是蹲在路邊,雙手捧著臉,一直不肯起。
于祿也沒有安,只是默默等著哭完,再帶著去找個喝酒的地方,幾次遠游都是結伴而行,早就有默契了。
大雨中,在一路邊酒肆,沽酒老翁,打著瞌睡,來了客人也不太殷勤,倒是年輕店伙計比較熱絡,可惜到倆窮鬼,猜測是不是那種私奔的小兩口,否則看他們的穿著,不像是那種喝不起好酒的男。
一個材修長的中年男子,穿一件干凈利落的黑長袍,摘下那頂竹編斗笠,頭別紫玉簪的男人站在檐下,輕輕揮斗笠,抖落雨滴,他挑了一張鄰近酒桌落座,要了半斤土釀散酒,再讓伙計炒了兩個下酒菜,男人抿了一口酒,轉頭向于祿,微笑道:“算是良配。”
不喜飲酒之人,喝來喝去,喝的都是酒水的名字和價格。
如果不是陳平安事先提醒,于祿還真猜不到對方的份,微笑道:“白劍仙是專程找我來的?”
謝謝很張。
畢竟對方有可能是一位飛升境劍修。要不是還有個趴地峰的火龍真人,劍修白裳,就是北俱蘆洲當之無愧的山上第一人。
白裳微笑道:“盧氏子弟是出了名的一代不如一代,直到出了一個太子盧稷。”
“可惜這條真龍屈在了潛邸,未能就氣候就夭折了,到頭來還是活了一個笑話,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當初一撥年遠游求學,陳平安十四歲,剛剛學拳,于祿當時就已經是六境武夫了,是在大隋山崖書院書樓躋的金境,好個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如今再看,于祿是遠游境,陳平安卻是見過了止境歸真一層的武道風。真是人比人氣死人。”
“你說呢,盧稷?”
于祿笑道:“盧稷變了于祿,盧岳不也變了白裳,不對,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這中間好像還有個盧氏開國皇帝盧擎。”
白裳端起酒碗,笑道:“白送酒,你收不收?”
于祿笑道:“雪中得炭,有何不可。”
白裳問道:“你就不擔心陳平安那邊會心生芥,淡了好不容易攢下的香火,導致雙方愈行愈遠,得不償失?”
于祿說道:“親兄弟明算賬,白劍仙不必為此多慮。”
白裳取出一只錦盒,說道:“我只收了一個嫡傳弟子,徐鉉,他可以去桐葉洲,擔任你們的皇室首席供奉。至于盒丹藥,珍貴異常,算是我的見面禮了,你可以自己服用,但是就辦法繼續當皇帝了,當然也可以送人,元嬰與飛升兩境修士,不宜服用此丹,容易暴殄天。此丹得自荊山一茅屋丹爐址,仙君姓葛,道號淮南,行蹤飄渺不定,無無求,喜歡持戒游五都、往返幽明間,估計只差半步就可以不在五行中了,他算是我的師兄之一,可惜素未蒙面。刀有百煉,丹有百蒸,我只知道這位深師尊重的葛師兄,最擅長煉制起死回生之服芝靈藥,返魄還魂之綱寶方。葛師兄這輩子不曾收徒,也從不立言編書,故而非我輩所能知營構煉制之法,后世好事者只知其大略,我還是從一位異人那邊知曉此丹名為‘第四方’,別稱‘百日仙’。”
于祿毫不猶豫就拿過錦盒,問了一句,“你跟陳平安怎麼結仇了?”
白裳向門外的晦暗雨幕,灑然笑道:“不管是有心還是無意,他終究是壞了我一樁不小的謀劃,否則我今天至該是飛升境巔峰,可以早早謀求十四境道路了。”
于祿說道:“如此說來結仇不小。”
白裳微笑道:“其實還好,畢竟是同鄉。羊腸小道上,各顯神通而已,輸贏都不至于太憋屈。”
于祿問道:“但是肯定會有一場問劍?”
白裳端起酒碗一飲而盡,略帶無奈語氣道:“只能是一場明正大的同境問劍。”
沒辦法,那個陳平安運氣實在太好,如今份實在太多。
崔東山和姜尚真分工明確,在那蓮藕福地兩塊與世隔絕的地盤上,各盯一,分別沿著陣法邊界,看看有無,能不能找到幾條網之魚。結果周首席運氣不錯,真被他找到了一座大陣極為蔽的“偏門”路徑,好手段,藝高人膽大,就是不清楚這條藏極深的大魚如今是在還是在外了,姜尚真就讓神外在原地守株待兔,神出竅遠游,繼續快速巡視各地,反正地盤不大,就用了一個最笨的法子,跟無頭蒼蠅一般四竄,至于真就懸在空中俯瞰大地,書到用時方恨,推衍演算之道,一直是姜尚真最不擅長、更不愿意花心思去鉆研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