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羨披蓑,戴斗笠,高大年手持火把,憋了半天,還是沒忍住跟邊老人說了一句,姚老頭,不然就這麼算了?
姚老頭走在泥濘山路中,一腳一個印子,跟高大年說了句怪話,算了?怎麼個算了,算在你頭上?
劉羨咧一笑,可以啊,那就欠著,以后我幫他還錢。沉默片刻,劉羨補了一句,我跟陳平安一起還。
這就有福同有難同當。自己賺錢本事大,陳平安攢錢本事好,相信他們倆總能還完這筆糊涂賬的。
畢竟是一條命。那個娘娘腔再欠,還挨過劉羨一個大子,可是細究過后,好像也沒做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
就今夜這架勢,不得抓到他就活活打死拉倒?姚老頭可是出了名的六親不認,認死理兒。
姚老頭面無表低聲一句,都是自找的,人這輩子本就是還債來的,躲不掉的,趁早還完了事。
劉羨聽不真切,估計聽清楚了,那會兒的高大年,心單純,也不會往心里去。
黑漆漆的夜幕中,驀然一個電閃雷鳴,心神大的蘇旱借著好似老天爺給予的亮,愣愣看著那個從樹后繞出的干瘦年,后者默默搖頭,了手指,好像給他指了條生路。
沒有骨氣的窮人最喜歡作賤比自己更窮的人,大概說的就是蘇旱這種人。
但是這夜放過他的人,卻是這個他平日里最喜歡挑釁和欺辱的年,姓陳,沉默寡言,是個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悶葫蘆。
可男人最終還是被抓住了,娘娘腔被五花大綁回龍窯,其實沒有被當場打死,都說傷筋骨一百天,何況是被打斷了手腳的人,在床上躺了差不多得有小半年的景。本該流照顧娘娘腔的那些窯工、學徒,都將這個活計視為苦差事,又賺不著半顆銅錢,還累人,關鍵是一屋子臭不可聞的污穢氣,夾雜著熬藥的氣味,實在是遭罪,所以就各找各的理由,或者干脆不找借口,都讓陳平安忙去了,結果就是窯口原本兩看最相厭的兩個人,一個躺在病床上,一個坐在長凳上,就那麼各自沉默著,雙方經常一句話都不說,一個呆呆看著缺了自己果然就不會有人更換的老舊窗紙,實在是太不漂亮了,一個嫻熬了藥再幫忙給娘娘腔喂下,就跟啞似的,反復演練著拉坯姿勢。
姚老頭去過一次,問蘇旱有沒有怨氣,想不想離開龍窯去別謀生。娘娘腔咧笑著,艱難搖頭,扯傷口,比鬼還難看。
其實娘娘腔心思細膩,知道自己要是不挨這頓打,不打得狠了,窯口主人肯定繞不過他,就他這條賤命,死一百回都不夠賠的。
所以姚老頭是在幫他。
劉羨不了那個氣味,都會坐在門檻那邊,罵娘娘腔一籮筐的難聽言語,再罵陳平安一句爛好人,屋里躺著的,坐著的,都不還,一個是不敢跟劉羨吵架,一個是無所謂。
可只要劉羨不在門口的時候,起先娘娘腔傷勢稍微好上幾分,有了點氣神,還會小聲罵天罵地,罵這天公如何如何不開眼,罵得起火了,就開始大聲罵那個姓陳的年,是個有爹生沒娘養的賤胚子,后來實在是罵得乏了,吵架總得對罵才有滋有味,攤上了從不搭腔的年,確實也沒啥意思,后來娘娘腔就逐漸消停了。某次娘娘腔實在是憋屈得厲害了,就問那年你是咋想的,怎麼都不還,真不生氣嗎,還是說因為打小就被街坊罵慣了,不被罵幾句,反而渾不舒服?年黑著臉沉默許久,才說了句真心話,等你病好了,哪天能下地干活了,我就給你幾個大子,不打掉你這張滿噴糞的臭幾顆牙齒,我就跟你姓……是從鬼門關熬過來的娘娘腔聞言不怒反笑,笑得不行,估著是扯到了傷口,便呲牙咧起來。
后來,娘娘腔已經可以下床走路了,但是還需要養傷。男人偶爾外出,都是那種將雨未雨的天氣,路上遇到了窯工,娘娘腔跟人套近乎說話的時候,還是會習慣翹起蘭花指,或是捋一捋鬢角頭發,旁人至多笑話一句狗改不了吃屎,當面調侃幾句,娘娘腔以前是全然不當回事的,當下卻會神黯然,蘇旱獨自走在路上,要麼打自己一個耳,要麼出左手死死攥住右手,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他跟泥瓶巷年,真正稱得上雙方閑聊的時候,只有一次,就只有一次,約莫還是娘娘腔絮絮叨叨說了十句,年頂多說一句。
而且從頭到尾,年只說過一句勉強能算好話的話,不虧心,是說娘娘腔的剪紙很好看。
最后看似心不錯的娘娘腔,就問年為什麼在山上第一個見到自己,卻不跟姚師傅他們報信?
消瘦年的答案再實在不過了,你膽子小,被抓回去打死了,你就算變了厲鬼,肯定不敢找別人報仇,只會找我。
娘娘腔笑得很開心,等到好不容易停下笑聲,先是喂了一聲,喊了聲年的名字,再問了個問題,說這算不算好人沒有好報?
年就沒有搭話。
但是就在當天,娘娘腔拿剪子捅了脖子,卷了被子,好像躲在里邊,不愿讓人看見他的死狀丑態。總之就那麼靜悄悄死了。
蘇旱死的那天,大日頭,普照,萬里無云。
那會兒的陳平安,其實也談不上如何傷,只是拉著劉羨一起在給娘娘腔守靈的時候,年只是想不明白兩件事,娘娘腔既然這麼怕疼,怎麼就不怕死了,膽子那麼小一人,怎就下得了手,拿把剪子就敢往自己脖子上出個大窟窿?娘娘腔是給一句話說死的。可是那個窯工來屋子撂下的那句話,只是再平常不過的閑言碎語,輕飄飄的,比棉絮還不如才對,照理說娘娘腔這輩子早就聽得起繭子了,他怎麼就突然就不了了?
不管如何,后來等到陳平安遇到那個戴斗笠的劍客,后者隨口說了個道理,背后不說人是非,年就默默記住了。
不是不懂幾個道理的陳平安,反而格外珍惜道理,而是他很早就知道,有些時候一句話是真能說死人的。
西邊群山綿延數十座,有高有低,有大有小,但是山名中帶三點水偏旁的山頭,寥寥無幾,靠近小鎮的,就更是只有那座最小的小山包了,在窯務督造署衙里邊的檔案上邊有記載,沂山。當然大驪朝廷的禮部那邊,還有個更晦的名字,真珠山。沂山,山名帶水,又是斤斤計較的斤,讓蘇旱很喜歡,而且他生膽小,一輩子最怕鬼,所以他在生前,其實就想好了自己死后葬在什麼地方,就在那邊“落腳”,可以盡量離著小鎮近些,小山荒蕪,野草叢生,連適合劈砍當柴禾的樹木都沒有幾棵,所以幾乎從來沒有小鎮百姓爬這座小山,他在死后,就不用討罵了,一座小墳頭,藏在野草中,不會礙了誰的眼,如此真是最好不過了。
人吃土一生,土吃人一回。
土為安。
蘇旱就葬在這里。
真珠山最終被陳平安買下,只花了一顆金銅錢。
當時陳平安也沒有深思,為何必須是三種金銅錢中的迎春錢。
這就是緣。善始善終的善緣。
一個是最不怕鬼的陳平安,一個是生前最不怕陳平安的娘娘腔。
后來的蘇店,一個小名胭脂的姑娘,跟桃葉巷的石靈山,一起為了楊老頭的徒弟,平時在藥鋪打雜。
就是蘇旱的侄。
為師徒,某次教拳完畢,老人坐在后院吞云吐霧,難得多聊了幾句與武學無關的題外話。
老人問道:“學了拳,想報恩?”
蘇店點頭。
“是要幫你叔叔還債?”
蘇店還是點頭。
“除了還債和報恩呢?”
“叔叔和我,都覺得他是一個真正的好人。”
“你叔叔蘇旱,旱字好解,天不雨也,剛讀書沒幾天的學塾蒙知道意思,無雨日曬而干是旱。”
老人再用旱煙桿在空中寫了個字,沒讀過書的蘇店自然完全不認得,但是猜出了答案。
“但是這個‘蘇’字,意思就多了,古‘蘇’字,屬于象形字,寓意是以樹枝或稻草穿鰓提魚。且字形有那須狀垂落之貌。”
這里邊蘊藏著兩層含義,只是一個姓氏,就已經道破了蘇旱的境和……出。
一條被穿腮懸替的無水之魚,上不著天下不著地,這就是罰吃苦。雨師貶謫沉淪塵土中,如雨龍須垂落在地。這就是來歷。
“姓氏是個不錯的姓氏,可惜名字取錯了,某個老秀才的議兵篇,曾有‘蘇刃者死’一語,就是說蘇字,有‘朝向’的意思。”
一條魚離水上岸,卻非真正被置于死地,只要回水,就能復活,故而死而復生謂之蘇。這其中又涉及到了佛家所謂的退轉之意。若說回頭是岸,若是再回轉呢?豈不是說魚已經在水中、只是苦不知足而已?所以蘇旱才會在數十座龍窯當中,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選擇了那座姚老頭坐鎮的寶溪窯口。
神職降水,雨師燒火。子雨師,男蘇旱。
盡苦難,終得解。撐船自渡,莫向外求。
自助者天助之。
蘇店在青冥天下山學拳時,無意間看到一本詩集,上邊剛好錄有一首沂山祈雨的詩篇。
宿雪雖盈尺,不救春夏旱。吁嗟遍野天不聞,歌舞通宵龍一戰……水行天地有常數,歲歲出均無頗……
蘇店不知不覺滿臉淚水,抬頭看了眼窗外的雨幕,小聲呢喃一句,這天公。
這天黑貓再次做客楊家藥鋪,躍下屋脊,輕輕落在長凳上。方才在一條巷子里,胡灃得到了那只蟬蛻。
這個走街串巷的年,從小就喜歡跟董水井一起去老瓷山拉心儀的碎瓷片,偶有所得,就像糞堆里撿了顆金子。
你選中的,是那個穿開拉屎尿的小崽子?
楊老頭搖搖頭,想起李槐,老人那張干枯褶皺的臉龐上,難得有幾分笑意。
李槐是唯一的例外,從一開始就沒有被老人拉上賭桌,甚至就連李槐的本命瓷,都是老人讓人買下再歸還給孩子了。
但是這并不意味著李槐的存在,不重要,恰恰相反,李槐在很大程度上,替天布置,負責“封神”,類似當世的封正,由這個孩子分發機緣,與此同時,李槐又可以置事外。
當一個風風火火跑出學塾的紅棉襖姑娘,給那個李叔叔領路,去找李槐。
這讓穿開的李槐,一下子就對這個古里古怪的同窗心生好,而那一刻李寶瓶,在藥鋪后院的那炷香,瞬間裊裊高升極多。
泥瓶巷,份、境界都很懸殊的兩人,各自作揖。
之后廊橋那場天大的變故過后,曾經有過一場不為人知的問答。
“齊先生,如此作為,對他而言,真是好事?”
雙鬢星霜的讀書人,默然無言,心懷愧疚。
他曾經篆刻一方印章贈送給代師收徒的小師弟,陳十一。
坐在青石崖畔,吃著糕點的青,看著那個初次相見的草鞋年。
民以食為天,饞的,好像看到了天地間最味的食,就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因為是修行中人,故而是先看到的年,之后才是眼力很好、異于常人的年看見。
最終年一次次遠游,曾經的最終登天離去。
龍泉劍宗搬山一空,造就了一座還劍湖。
年曾經有一次離鄉再返鄉,帶給幫忙看家護院的阮姑娘一件禮。
那是陳平安第一次出門遠游,沒白走,回家的時候,邊便多出了和青小。
大概山主出門“撿人回家”的優良傳統,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
后來第一次去劍氣長城,再從桐葉洲返回,邊就多了個小黑炭。
游歷北俱蘆洲,帶回了個站在籮筐里的黑小姑娘,啞湖大水怪。
劍氣長城,在海上那造化窟“夢醒”,邊又多出九個劍仙胚子。
那件禮,是不值錢的件,只是一枚青綠竹簡,刻了一行小字。
端端正正五個字,“山水有重逢”。
當年阮秀收到這件禮之后,很開心,甚至連那份開心都沒有藏好,就連一旁的青小和都看得真真切切。
在小鎮開門之后,云霞山蔡金簡被截江真君算計,道心不穩,出手打斷了泥瓶巷年的長生橋。
陳平安左手裹纏一片本命碎瓷,在一條小巷突兀殺出,手刃蔡金簡。
這是小鎮年輕一輩當中,在馬苦玄之前,第一個親手殺死山上練氣士的存在。
那一刻,藥鋪后院那口天井,原本即將燃燒殆盡的一炷香火,剎那之間,熊熊燃燒起來,香霧彌漫,聲勢暴漲。
牽驢戴斗笠自稱是劍客的那個男人,他當年護送那幫孩子去往大隋求學,在路途中,曾經打趣林守一一句,屬于無心之語。
他讓林守一跟陳平安的名字互換一下。林守一的父親林正誠是當時的閽者,而閽者最深層的意義所在,當然就是看門。
看門自然是又需要看護的東西。比如……“守護那個一,讓那個一,平平安安的。”
求學路上,最擅長窩里橫的李槐,曾經下定決心,以后要將最重要的東西,送給陳平安。
在那黃庭國的某座仙家客棧,林守一破天荒與陳平安說了一聲對不起。
但是真正讓林守一認可陳平安的,卻是陳平安接下來的一句話,“我要把銀子看回來!”
更早之前,杏花巷那個賣糖葫蘆的攤子,漢子看著那個跑掉的路邊孩子,鄒子輕輕點頭。
第一次置于劍氣長城,在城頭上走樁練拳,可能是陳平安這輩子第一次如此心思堅定,如此認可自己,毫不懷疑自己。
想起在那金拱橋之上,神仙姐姐說并不是認可自己,只是因為相信齊先生,才愿意相信自己,才去賭那萬分之一的希。
草鞋年走在高高的墻頭上,非但沒有毫氣餒,反而在心中自言自語,“有這個一,我是這個一,就足夠了!”
心聲如擂鼓。
天地將給予長久沉默者以最聲勢的雷鳴。